第90章 在其板屋(二十二)(1 / 2)
裴嬌忙著躲避坍塌的石塊,她循著血跡,一路找到顧景堯。
他月匈口處有一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一看便是被寧長旭所傷。
見到裴嬌的一瞬間,他立刻側過了身,顯然是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這幅模樣。
在寧長旭所掌控的天地法則之中和他爭鋒相對,確實令他落入了下風,但是比起刀刀致命的傷口,他更不想在裴嬌麵前失了臉麵。
裴嬌看透了他逞強的心思,將療傷的丹藥遞給他,「止止血吧。」
少年側過臉,眼角眉梢透著桀驁的銳意,他頓了頓,嘴硬道,「不必,一點小傷而已。」
裴嬌:「……」
都看見森白的骨頭了,這叫小傷?
再多幾刀估計都能給他砍散架了。
失了靈力的滋補,羨淵城也逃不過時流的吞噬。
海底的深淵裂縫再次發生震盪,整座宮殿都在這般的壓迫之下發出悲鳴,石磚瓦礫雕欄玉砌都紛紛墜落崩塌,化為塵土。
銅鏡在裴嬌的識海內催促著,「外頭的陣法已經開了,你們可以出去了,快點走!」
「羨淵城本就是個極其不穩定的地方,現如今靈脈的供應不足,這裡馬上就要被時流吞噬了,若是你們逃不出去,將隨著羨淵城一起消失!」
頭頂碧波萬頃的海麵蒙上一層霧蒙蒙的灰,周遭的一切都因天地法則的崩壞而發生扭曲,這裡的空間和時間都發生了錯亂。
澎湃的濤聲四起,海底的深淵掀起驚濤駭浪。
慕琦雲垂眼看著羨淵城的一切漸漸化為虛無,她靠在身後的雀羽珊之上,魂魄也逐漸消融在海水之中。
她閉上眼,似乎是疲倦了,「阿九,再唱首曲子給我聽吧。」
寧長旭微微一怔,隨後揚唇道,「好。」
裴嬌快步行走於羨淵的街巷之中,身後的亭台樓閣化為虛無,前方的路途遙遙。
恍惚間,她聽見了歌聲。
鮫人對月而歌,泣淚為珠。
寧長旭平時很少說話,可是卻能有這般好聽的歌聲。
鮫人的歌聲,比雀羽珊的音律更為動聽。
一千三百張束魂咒脫落,羨淵的百姓們在這歌聲中安詳地投入輪回轉生。
因為空間的錯亂,再度滋生了虛無往生鏡。
這次若被卷入,那便再無生門可言。
裴嬌這廂還在加快步子,忽覺月要間一輕,整個人竟騰空而起。
天旋地轉,她竟被顧景堯直接架在了肩上。
反應過來後,她不由得捶了一下他的背脊,卻想到他身上還有傷,力道便一下子消散了許多,「你這是作什麼?放我下來!」
下頭的街道已然被海水侵蝕。
顧景堯飛身踏上酒肆商鋪的房簷,長靴踩在磚瓦之上,廣袖獵獵作響。
他護住裴嬌的後腦勺,漫不經心拂開那些落下的瓦礫磚塊,「當然是逃命。」
頓了頓,他眨眨眼,眼神明顯炙熱了幾分,「不然還能是私奔麼。」
裴嬌還想和他拌嘴,眼神卻不由得看向身後。
身後的空間已然被虛無往生鏡吞噬,化作一團混沌模糊的黑霧。
在黑霧之中,竟然緩緩顯現出曾經發生在羨淵城內的暗沉往事。
她看見寧長旭陪伴在慕琦雲身邊的那段時光。
慕琦雲誌在守護羨淵,鏟平魔族,無意成家。
而鮫人將自己的愛慕藏在心底,卻仍難以克製,將一枚雀羽珊送給了慕琦雲。
此後他便後悔了,害怕慕琦雲發現雀羽珊所代表的的含義,日夜如履薄冰。
生怕被發現了端倪,讓這醜陋的愛意暴露在陽光之下。
說不定,便連在她身旁都待不下去。
正是如此,才讓虎視眈眈的魔族有了可乘之機,烙在奴隸身上的奴印會在心智最薄弱的時候趁虛而入。
他被奴印控製,渾渾噩噩地打開了城門,那夜魔族的鐵蹄踏破寧靜的小鎮,哭喊聲和火光扭曲成一團。
直至猩紅的血液濺進眼底,他的理智才漸漸被喚醒。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往日熟悉的人的殘肢斷臂,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踉踉蹌蹌走在羨淵城中,最後,他望見城牆上掛著的屍首,徹底崩潰。
她的長纓槍被折斷,那些魔族張狂大笑,甚至還誇贊他做得好,若不是他,他們還拿不下慕琦雲這個硬骨頭。
若不是他……
若不是他……
羨淵也不會陷入這般修羅地獄。
聽說,她便連死之前都不肯服軟,撐著那把長纓槍死在了馬背上。
那一夜,魔族們陷入狂歡,羨淵成了他們的酒池肉林,大火燒了整晚,一千三百戶人口,無一幸免。
寧長旭靠在昏暗的房間內,麻木地提起長刀,斬斷了自己的魚尾。
劇痛之下,他死死咬著牙,淚水一顆一顆掉落,化作黯淡的珍珠滾落進昏暗的角落。
隨之斬斷的,還有那抹奴印。
隨著奴印消去,他便再也不受魔族的驅使和控製。
他在那一夜,提著長刀,殺光了所有醉酒的魔族。
他撐著殘破的軀體,從血泊中一點一點爬出,懷中仍緊緊抱著那把已然被折斷的長纓槍。
他很想赴死,隨著她而去,但他又怕見到她,他不敢麵對她,哪怕是在九泉之下。
他害怕看見心愛之人厭惡憎恨的神情,這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他尋回了所有人的魂魄,唯獨自欺欺人,沒有去找她的。
他繼續殺人,瘋了般奪取靈脈,壓榨一切。
為了維持羨淵這虛假的海市蜃樓,創造出羨淵尚未被毀的假象。
他會墮入地獄,他會成為惡鬼,他會不得好死。
這是他的結局,他清楚地知道。
可是當見到她魂魄的那一刻,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說,他該贖罪,他該陪著她。
她不愛他,她始終還是那個嫉惡如仇的慕琦雲。
她要帶著他,一起赴黃泉,下地獄。
她說得對,他早該隨她去的。
其實哪有永遠呢,如她這般良善的人,必定能夠入輪回。
而他是魔,違背天道,作惡多端,死後將會魂飛魄散。
再也不會有來世了。
不過此時此刻,他所想的是,哪怕隻剩下此時此刻,隻要能夠陪在她身邊就好。
鮫人嗓音早已沙啞,女將軍的魂魄在他眼前一點一點消散。
周遭的宮殿也被海水淹沒,一切的一切都化為虛有。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鼓起勇氣,想要擁抱她,可是魂魄消散過後,他觸及的卻是冰冷的海水。
此去經年,他時常幻想著自己是一名雲遊四海的醫者,這是她的願望,他想替她以這種方式活著,就好像她仍在他身邊一般。
可是劊子手便永遠是劊子手,如何能放下屠刀呢?
而她,她也始終是他此生無法觸碰的夢。
裴嬌靜靜看著後方虛無往生鏡的畫麵,目光落在那抹在晨曦微光中消散的宮殿之上。
她看見了被魔族圍攻的慕琦雲,她目光堅韌,遍體鱗傷,卻仍舊不曾放下手中的紅纓槍。
魔族向來喜歡以踐踏人心為樂,他們見她仍不肯就範,便道,「將軍怕是不知,是你那位形影不離的鮫人給我們開的城門,他一向就是賤骨頭,虧你還信他,殊不知旁人早就拿你當了墊腳石呢。」
慕琦雲提著槍的手微微一抖,在那一瞬間,她被打落馬背,跌落在地。
那些魔族仍放肆笑著,「將軍也不嫌棄那鮫人髒,本就是混血的髒東西,伺候的人也多,不會還真把他當做真正的純血鮫人吧。」
慕琦雲死死攥著拳頭,目光如炬,她揮舞著長纓槍,飛上馬背,將那些恥笑的魔族斬於馬下,恨聲道,「你們不配說他。」
但是一人如何能抵得過千軍萬馬,她隻能無愧於心,戰死至最後一刻。
慕琦雲撐著手中的長纓槍,仰頭望著城中的月亮。
沾滿鮮血的手自月匈襟處取出一樣東西。
那是一枚碧綠清透的雀羽珊,鮮血濺在其上,似是血玉一般剔透。
音律落下之時,她口勿在了那片雀羽珊上,與世長辭。
裴嬌怔怔地看著這一幕被海水吞沒。
身為出征無數見多識廣的女將,怎麼會不知雀羽珊代表的含義?
裴嬌收回目光。
寧長旭至死都不知道,他心中不可褻瀆不敢麵對的人,其實一點都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