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言念君子(三十六)(1 / 2)
裴嬌在清冷的修真界待久了,如今見著這般熱鬧的人間景象,雖知曉是幻境,卻也滿懷念的。
她在路過的小攤內挑了一對狐仙麵具,麵具質感如玉般冰冷,雕刻繪畫得栩栩如生。
她雙手捧著麵具戴起,徒露出一雙笑彎的眼睛在外頭,感慨道,「這些小玩意倒是挺新奇。」
她見身後的少年神情冷淡,明明身處熙來往攘的鬧市,卻不染煙火不似凡塵中人。
她不由得道,「現在都從那裡出來了,一切的一切便都過去了,你自由啦!你也別板著臉了,你還未曾逛過燈會吧,可好看了!」
少女牽著他的手奔跑在滿是人流的街市。
她戴著色彩斑斕的狐仙麵具,回眸沖他笑,燈火通明,火樹銀花。
周遭的花樓回盪著歌女倚樓哼唱的輕快曲調: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還未能從夜市中走出去,途經一巷口,裴嬌靠在牆邊,打算休憩一會。
紀韶把玩著手中的梨花簪子,望向裴嬌的側臉,忽而湊近道,「沈小姐的發髻亂了。」
裴嬌一邊理著衣襟一邊眨眼道,「是麼?」
麵前的少年露出一抹清澈的笑,「看來這買來的簪子也有用武之地了。」
裴嬌「噢」了一聲,伸手便要接過簪子,卻被他避過。
紀韶目光落在她身上,語調溫柔,「沈小姐乃是紀某的救命恩人,這點小事,便要我來辦即可。」
說罷,他便作勢要俯身為她簪發。
裴嬌站在原地不動。
她幾縷柔軟的發絲落在他臉上,他垂眸望去。
揚手動作之時——
不帶任何征兆的,那簪子鋒利的尖端卻對準了她的頸部。
他麵上溫順的假笑漸漸褪去,眼底涼薄陰鷙的神色在外頭通明燈火的照耀下盡顯。
鋒利的簪子在女孩白嫩的頸部帶過一道細微的紅痕,他垂眸淡淡問道,「是誰派你來的?」
裴嬌被簪子指著並未動彈,而是反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風吹過,樹木簌簌作響,他們映在地上的影子交纏在一起,爭鋒相對藏於陰影中,任誰都隻以為是一對躲在暗處親密交談耳鬢廝磨的戀人。
紀韶盯著她,「你要麼不是沈茹,要麼便是受了他人指使。」
裴嬌聽聞薛家與紀府乃是死敵,紀府受難便是薛家落井下石。
而沈茹當今的未婚夫便是薛家嫡子薛子軒,身份確實敏感了些。
說罷,紀韶伸手要來揭她臉上的麵紗。
就在麵紗被掀開一角時,原本受製於人的少女卻輕笑一聲,忽得矮下身子,伸腿橫掃過去。
她外衫上鑲嵌的珠片在衣袂翻飛時反襯出令人眼花繚亂的華光,麵紗落地之時她順勢取下月要間的狐仙麵具扣在臉上。
旋即紀韶便被她壓在了地上,而那梨花簪子在空中打了個轉,最後落在她手中。
少女一麵淡定地將梨花簪傾斜地插入發中,一麵十分不客氣地橫坐在紀韶月要間。
露在外頭的眉目靈動宛然,似是一朵悄然劃過的丁香花,點綴在這火樹銀花不夜天中。
局勢瞬間逆轉。
紀韶微微錯愕一瞬,麵色迅速陰沉下來。
裴嬌托著腮笑道,「紀公子你怕是忘了,現在你可不能動用武力。而我也不是什麼尋常女子。」
若是換做別個,她可能還會中招。
但是顧景堯她卻了解得很,他並會不因為誰的小恩小惠或是施展的善意而對任何人放鬆警惕。
在他的世界裡,沒有誰忽然對誰好是不抱有目的理所應當的,忘恩負義恩將仇報更是常有的事。
特別是在他先前假意溫順有意無意拿出倚月樓的那些手段來迷惑她的時候,裴嬌就料到了,他已然對她產生了殺心。
畢竟他不可能容得下一個見過他落魄低賤、卑躬屈膝的人活在這世間的。
若不是在修真界時,她以血誓來限製他,且對他來說還有可利用的價值,或許他也不會猶豫,而是直接下手了。
躺在冰冷地壁上的紀韶眼中劃過狠戾神色,他身側的手青筋暴起,望著坐在自己月要間戴著半麵狐仙麵具的少女,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我會殺了你。」
裴嬌被他逗笑了,點點頭,「好的,我等你來殺了我。」
就在此時,裴嬌腦內那熟悉的眩暈感襲來,她立刻意識到,幻境又要開始變化了。
小巷將飄滿橙黃光暈孔明燈的夜幕分割出一道狹小的口子,隨後卻像是瓷器受損滋生出一道裂縫,將火樹銀花燈火透亮的不夜天扭曲。
那身穿鵝黃色襦裙的少女恰巧望過來,透過半麵色彩斑斕的狐仙麵具,她的雙眼明亮似徹夜的長明燈。
「紀韶,好好活下去。」
這時外頭歡笑一聲,她身後的夜幕順瞬時綻放出一抹明亮的煙花,刺目而又灼熱,叫人猝不及防閉眸。
「嘭——」
怦然般,那煙花唯餘下一縷殘餘的尾巴伴隨著月匈腔內無比清晰的心跳落下。
在躺在小巷黑暗中的少年再次睜開眼時,那抹煙花已然消散,隨著一起消失的,還有方才在他身上笑靨如花的女孩。
唯有手邊那掉落在的狐仙麵具仍在來回晃動。
上邊尚存她的餘溫,說明這並不是黃粱一夢。
就和少年黯淡的記憶裡,那自樹叢落入懷中的桃花精一般。
來得突然,消失得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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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這王鵬之原本便是一方強權的地頭蛇,貪財好色、強搶民女可是常有的事,可自從上元節以來,他卻抱病不起,諸位可知為何?」
「這事兒我知道,這可是倚月樓自成立以來便從未發生過的事情,據說王鵬之和一肥頭大耳的惡女錯把對方當做美人,被發現時二人已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王鵬之的花褲衩還掛在那惡女的月要帶上呢!」
「哈哈,這王鵬之惡事做盡,總算也讓他嘗了苦頭。」
裴嬌再次睜眼,發覺自己竟已出現在一座茶樓旁。聽著旁人談話,總算不是隔了太久時間,她緩緩呼出一口氣。
銅鏡道:「裴嬌,在此期間我曾觀察過,這幻境裡隱藏著不易發覺的怨氣,應當是施展幻境的人根據其在凡間的回憶構成的。」
「我能做的就隻有盡量減少你每次穿梭的時間間隔,並且讓你離顧景堯盡可能得近一些。林傾水和秦文耀這二人你並不相熟,無法喚醒他們。」
「另外,這其實也是一個對你有利的好機會,顧景堯此人的性子是自小的折磨與不幸經歷慢慢形成的,若想要讓他放下戒備對你動心,自然也需要更長的時間與耐心。」
「在此幻境內,對於你來說可能便隻有一兩天,對於他們來說卻是真實地在這人間過了許多年,經歷了許多事。」
裴嬌點頭,又轉而聽見隔壁桌的人談話。
「不過我也聽聞,紀府那小公子借此機會逃出倚月樓,總算免了折辱。」
「唉,可他畢竟是罪臣之子,就算廢了武功,又哪會讓他從眼皮子底下溜出去,據說聖上派了薛家的公子前去追查,也不知能否逃得掉呢。」
裴嬌漸漸理出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此時此刻幻境中的紀韶應當正處於危難關頭。
紀韶與顧景堯的經歷應當有些類似。
他們都曾行走輾轉於黑暗泥沼之中,縱使體無完膚千瘡百孔也是自己熬過來的。
若是有人在他尚未墮入深淵前拉他一把,是不是結果就會不太一樣?
裴嬌打算試試,去做這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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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熱的日頭緊貼在大漠天際的盡頭,狂風平地而起。
迎麵而來的風沙匯成灰茫茫的一片陰影,將天地襯得昏暗,唯餘下一片死寂的紅。
堆成小山般的屍骸被掩埋在風沙之下,這本就是邊關的常態。
荒無人煙寸草不生,戰亂不斷血流成河。
在暴烈刺目的日光下,有一少年逆著風沙緩緩行走著。
他神情麻木地踩上掩埋在黃沙中的白骨。
半晌,遠遠飛來一支穿雲箭,他悶哼一聲,半跪在地上。
那支箭已然將他的肩胛骨射穿,鮮紅的血似溪流般汩汩流出,落在滾燙的沙麵上升起一縷白煙。
少年卻麵不改色,隻是垂眼用修長的指節拂去不斷湧出的血。
他盯著玉白染血的手,然後緩緩塗抹在自己蒼白乾涸的唇上。
唇被血色浸染,帶出幾分妖異艷麗之色。
終得幾分滋潤和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