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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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滿麵塵灰煙土,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長了十餘歲,但卻沒有胡子,見南平長公主怔在原地,氣喘道:「今晚寺院才做過晚課,奴婢替寺院捆了柴送上去,結果看見聖上的禁衛執兵刃圍住了金光寺,奴婢見帶頭的人抓走慧空師父,趕忙進城,不敢拖延。」

慧空安安分分做了三十年和尚,除卻二十一歲那年父親的心腹趁他下山挑水的時候找上門,繼而時不時能見到自己的親姑母和父親的老仆,這半生並無太多波瀾。

南平長公主忽而憶起聖上白日見她,溫聲勸她禮佛的話,不覺打了個冷顫,「慧空出生才數月就被金光寺的和尚撿了去,那時候先帝還為鄭氏生子高興,除了你與我,並無旁人知道此事,皇帝怎麼會知道他是二哥的遺腹子!」

中宗皇帝不缺皇子,因此對待皇位歸屬上難免狠絕,除卻孝慈皇後所生的廢太子得以保全性命,其餘三個跟著他起兵的皇子,都被勒令自盡,皇子妃們或自盡,或被囚,或守一份略薄的遺產,閉起門寡婦度日,二皇子妃無子,二十餘年前便憂憤而死。

然而過了沒多久,中宗新寵愛的鄭貴妃便娩出一個他期盼已久的皇子,內廷的格局自此天翻地覆,鄭貴妃掌握了中宮之權,而成年皇子們的明爭暗鬥從未停止,已經死去的藺華妃與二皇子逐漸已經沒有人提起,更不會有人追尋一個逃跑婢女的下落。

皇帝出生的第二日,長安城中為此慶祝而特燃的火樹銀花依舊盛大,但是那早早被安排送出去的婢女卻因為產後失調,死在了長安城郊,就連當年收養慧空的方丈也早已經圓寂了。

就連南平長公主也是在生兒育女後才曉得自己的親侄子還存活於世,見今上遠比太上皇和藹仁慈,壯著膽子多照料了這孩子幾年,預備做主讓他還俗,娶一門親,起碼為皇室留存一點血脈,或許將來還有別的可能。

她自忖天衣無縫,不會有人告密,但是聖上……

「殿下,您看在慧空師父是二殿下唯一後嗣的份上,去求一求太後娘娘,或者朝陽長公主,女人的心腸總是軟些,她們在聖上麵前又是最有臉麵……」

「求什麼,我那個做了太上皇的三哥隻怕巴不得慧空死,太後在這些上還不是聽他的!」南平長公主煩躁不安,她悻悻道:「朝陽,朝陽她和她父親一個樣,心狠極了,哪裡會出這個頭!」

她也曾試圖令人挑唆拉攏朝陽,叫她明白,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君主並非皇室血脈,她身為蕭氏子孫,自然有復蕭氏神器的責任,然而那繼承了母親通身作派與柔和麵貌的小公主卻忽而翻臉,杖斃了那竊竊議論的女婢,若無其事,繼續做皇帝的好妹妹。

「那殿下……」已經做了許多年樵夫的內侍忽然生出許多警覺,疑心南平長公主的涼薄,悄悄從袖裡扌莫出一把匕首:「難道就叫皇帝殺了小殿下?」

南平長公主倒不曾注意到他的動作,隻是想起來這孩子的可憐。

他與皇帝本算得上是同歲,然而皇帝被中宗常常抱起時,他被放在金光寺的山門,凍了將近一個時辰,皇帝被寄予厚望,先後有數位內閣重臣教養的時候,慧空隻能在挑水幫廚的間隙聽一聽佛經。

她躲在陰暗處,親眼見到這些年皇帝的坦途,然而這一切,本該掉過來才對。

回過神來,已然淚漣漣。

「救,怎麼能不救……」她長嘆了一口氣,「豁出我這張老臉,到陛下麵前哭一哭罷!」

……

無論外間如何酷熱,地牢總是分外陰寒的。

何有為在前執火,引天子往幽暗處去,心裡卻直犯嘀咕,聖上聽聞南平長公主在太後麵前議論起皇後的不是,果然有許多不悅,然而卻並沒有找崔家和公主府的麻煩,反倒是叫禁衛去金光寺拿人。

天子隨從所執的明火照亮了內裡的幽暗,獄卒為聖上開了牢門,正要待幾名內侍一並進來時,聖上卻示意他們不必相從。

慧空本是盤腿坐在席上,喃喃念他的佛經,但見聖上到來,還是起身,恭敬雙手合十。

聖上對他並不陌生,隻是從未見過他年輕時的長相,隻記得他同中宗是有幾分相似的。

然而蕭氏宗族男子多嗜權,他卻是一派澄心透徹,不染纖塵的世外人模樣。

叫他忽然想到許多年後,那對新被迎立入長信宮的太上皇與太後,他們分居兩處,幾乎從不相見,太上皇無女禦,太後卻有情郎。

人至中年的太後終於獲得權力,急於抓住最後的歡樂時光,痛痛快快享受了幾個情郎的服侍,調笑道:「太上皇當年伏在我身上,不言不語,簡直就是個木頭樁子,都送到深處了,還要念一聲『南無阿彌陀佛』!」

南平長公主交給她的任務便是生一個健康的兒子出來,她生出來並且為了這個孩子的名聲潔身自好二十年,苦熬到他成為皇帝嗣子、繼而登上帝位,就已經很對得起這重新遁入空門的丈夫了。

「聖人欲如何處置貧僧,」慧空平靜詢問道:「賜死麼?」

聖上緩緩開口:「你倒是不怕。」

如果父親的心腹從未找上門,他今日或許還會驚奇皇帝為什麼這樣做,但是現在,他毫不疑惑,隻是平靜等待自己的死期:「貧僧早就是當死之人,之所以等到現在,是佛門嚴禁自盡,以為當下地獄,不得極樂。」

皇帝卻失笑:「佛門之人也會娶妻生子嗎?」

娶妻,素為中原佛教所不齒。

慧空赧然:「出家之人四大皆空,師父說我紅塵俗事未了,且姑母於我有恩,她執意如此,我不能不從。」

雖然姑母隻是一味勸說苦纏,還沒有付諸實踐,但他凡心既動,也是無可爭議的事情。

聖上「嗯」了一聲:「看來強扭的瓜確實不出好果。」

他平靜如古井無波,然而那被南平長公主養大的兒子,繼承君位後卻是變本加厲的殘暴,與南平及那個小門小戶出身的母親將內廷攪得沒有一刻安生,就連瑟瑟也受了許多苦楚,被人眾目睽睽之下詢問與他的往事,作為貴人取樂的笑料。

「姑母也是一片好心,她從前並不知曉我的存在,」慧空自知死期將近,卻也不忍見南平長公主牽涉其中,頓了頓:「她以俗世之福彌補我,雖然執拗,亦沒有惡意。」

聖上聞此卻不語,示意內侍過來,然而臨走前他打量了眼前這個僧人片刻:「照料好你自己足矣。」

何有為連忙跟上皇帝的步伐,他小心觀察聖上麵色:「聖人,這人……」

禁衛雖然有皇帝的手書敕令,但說到底,抓這個人為什麼,大家也不太明白。

聖上搖了搖頭,吩咐道:「讓人隨便羅織一個罪名關押在此,不必苛待。」

……

翌日清晨,南平長公主素衣求見聖上,足足跪了半個時辰也未能得見。

宗正卿正在與皇帝商討關於大婚的流程,聽見母親被拒,有些惴惴不安,禦前奏對也稍有失態。

母親在太後麵前謹小慎微,但家裡卻有許多情郎,在金光寺疑似有個相好的和尚,甚至偶爾還要他照料一下,這他是早知道的事情,雖然說宗室公主行為荒唐,駙馬也忍氣吞聲,但叫陛下這樣生氣的可能還是頭一回。

「聖人……舅舅,您還是見一見阿娘罷?」崔羨魚壯著膽子請示了一回:「其實不過是個阿爺放了外任的時候,我阿娘尋的相好,舅舅要是不喜歡,殺了就殺了,反正我也不喜歡他。」

他到底還是傳統的世家子,不能接受母親身側有旁的男子,是而早早搬回崔家去,並不在公主府住。

皇帝瞧他忐忑無知,雖然對他也有些不滿,但最後卻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下去,叫南平進來回話。」

「聖人……」南平長公主進來的時候還有些踉蹌,她被日頭烤了太久,膝蓋發軟,索性又行了大拜的禮,跪在了地上,痛痛快快地認罪:「是姊姊錯了,求您饒我和慧空這一回罷!」

聖上什麼都知道了,那還有什麼可辯駁的,反正慧空對皇位也是沒有什麼威脅的,索性認了。

「聖人,姊姊知道自己言微人輕,但您總要看在先帝的麵子上,」她本來就麵容憔悴,哭起來更是令人動容:「阿爺當年那樣疼您,二哥就餘下這樣一點血脈,您顧惜一點,放過他……叫他繼續做和尚也好,安安穩穩過完這輩子就是了。」

她的親哥哥根本還來不及像廢太子又或者其餘幾個弟弟那樣得罪皇帝與太後,她小心翼翼伺候了太後許多年,小時候也與皇帝盡量親近,聖人稍微念一些親情,二哥哥的孩子還能保全下來的。

皇帝靜靜聽她哀訴了一會兒,末了唇邊卻含著淡淡的笑:「南平,你當真覺得朕與你是骨肉手足嗎?」

南平本來還有許多話要說,許多眼淚要流,但是卻被聖上這一句給怔在了原地,連呼吸都差點忘記。

她當然不認為聖上是她的骨肉手足,她的母親是先帝的藺華妃,她與早逝的二哥出身都是毫無爭議,但皇帝的父親卻有許多可能,他才不是她的弟弟。

隻是皇帝令人詬病的出身,一向是君主的逆鱗,皇帝從來不主動說,也沒有人敢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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