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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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舊年的胡榻已經被她的小床取代,他枕上去的時候楊徽音還貼心地給聖上蓋上被子。

新換了的絲衾熏了甜香,又輕又軟,裡麵填充了冰蠶絲,比冬季厚實的鴨絨十錦被更柔軟滑順,給人一種被她環抱的錯覺。

內侍們很欲忍笑,聖人沒有自己生養的女兒,但卻免不了被女郎捉來過家家的苦惱。

遠誌館的女學生前前後後換了許多,她所能交心依附並與之玩耍的隻有聖上,因此皇帝這時候反而很看得開,他恬然地任她擺布,把自己也當作了送她的玩具娃娃那樣聽話順從。

楊徽音自己講的時候或許不如說書人那樣精彩,但聖上很是捧她的場,時不時在快要冷掉的時候接一句「然後呢」,教她很愉快地把這幾個從茶樓裡聽來的故事講完。

她覺得這些故事雖然都有一定的不合理,但正因為其不合理和新奇有趣,很有拿來和聖上閒聊的餘地。

但她卻沒有意識到,誰都有經歷少年時候探索外界的驚嘆,她現在所感覺有趣的,聖上多年之前或許已經瞧過了類似的套路,現在隻覺平平無奇。

「我不明白,為什麼娘子們會因為吃醋打死婢女,」她搖搖頭「沒有王謝攝政的權柄,卻有大將軍和盜匪的脾氣,又不是天家出身,殺了婢女,她們居然不用償命?」

敬酒斬美人的殘酷雖然也曾在世家裡屢見不鮮,但是卻不符合現在的認知,而且這也僅限於位高權重的掌權者,不是普通貴族女郎可以效仿的範例。

皇帝偶爾會揀幾份刑部裡的卷宗給她看,當然都不是太嚇人的東西,隻是寓教於樂,於那些曲折離奇裡告訴她為什麼要這麼判。

「時勢殊異,王與司馬共天下也就罷了,如今自然行不通,」皇帝閒談道「不過若是有花魁願意供養男子讀書,朕雖會成全,但未必能舍一個國夫人與她。」

「聖人是覺得她出身汙穢,令朝廷公器蒙塵?」

楊徽音忽然起了辯論的興致,「其實戲文裡的皇帝或許也想成全他們,但是若以花魁之卑與新官的職位,怕是不能自處,所以賜一個格外貴重的名號?」

聖上卻搖搖頭「亂世與治世總是有別,亂世用人自然不拘一格,選拔治世之才,品格端方才是首重,這男子若是失格至此,令親族蒙羞便當不得一個世家子弟,總不是一句風流浪||盪可以抵過去的。」

夫榮妻貴,若是君王看輕她丈夫的本事,當然也不會賜予她格外的名分,除非這男子的才氣鋒芒達到令君主垂愛的地步。

皇帝對這些故事的興趣不大,多用來與她剖析時事與人心,他是馭人者,所教授的還是基於權術,於高處俯視眾生,評判功過對錯,但到了最後卻有意閒談考校,有意無意地問起「瑟瑟覺得前朝公主做了皇後,這一節故事好不好?」

楊徽音說這有什麼不好「於皇帝而言,娶前朝的宗室能安撫人心,於前朝皇族而言,亦可安慰自己好歹後代君王還留有一半自己的血脈,皇後憑此再至青雲之上,原本隻是掖廷罪奴,後來卻有夫有子,還可以憑借手中權柄蔭庇族人,很圓滿的一個故事。」

她見聖上看著自己的目光裡似乎很有一分驚異,她疑惑「聖人覺得我說的不對?」

聖上定定地看著她,泰然笑道「沒有,瑟瑟什麼也沒說錯。」

他枕在她的榻上,姿勢規規矩矩,她沒有把聖上哄睡,自己卻有些困意,隔著絲衾倒在他的一邊,「大家都是這樣想的,不過若我是那位公主,總會覺得傷心,大抵一輩子都不會真心高興了。」

她想起來那些旁聽客的輕蔑,便知世俗態度,但卻也會為那個女子感到傷懷「人心並非鐵石,怎能單以權勢榮華而論。」

聖上沒有如往常那般將她的頭輕輕移開,也沒有捧場地問下去,但她卻似乎很受了這個故事的觸動,不用人追問,自己便說下去了。

「她親眼瞧著父祖兄弟或淪為刀下亡魂,或成為新朝宮奴,昔日宮闕被亂軍鐵蹄踐踏,自己也從金枝玉葉變作了罪奴,蹉跎數載,便是君王作為情郎有千般萬般的好,又怎能毫無芥蒂地與殺父仇人恩愛白頭?」

楊徽音嘆息了一聲,「但想來大家總覺得亡羊補牢的智慧勝過寧折不彎的氣節與決心,所以瑟瑟這樣的想法很不可取。」

——故事之所以有趣,是因為哪怕裡麵有依托真人的存在,也會有許多戲劇曲折的改動,引起人的爭論與追尋,但這一節她不覺得有趣,隻覺得不可思議,完全失去在與自己對立者麵前辯駁的想望。

「父母雙親縱然在子女中並不是最寵愛她的,不如新君求歡示愛的柔情蜜意,也終究是以精||血生養了她,」聖上接了她的話,但並無辯論意「為人子女者,不思報生養之恩,反而因一絲之薄便心安理得,侍奉仇人枕席歡愉,順應時勢,卻是不孝不悌。」

「至於世人,視天子如神明,慕強而依,並不論對錯,」聖上撫著她的頭「他們將自己也擺在了布施憐憫的天子一方,高高在上,又或者希冀君王愛寵,見了男子便丟魂,罔顧父母人倫。」

舊朝末代的皇帝原本就不甚得民心,而開國立業的君主偶有暴君殘酷之舉,也會被輝煌的過往遮掩,受到愛戴歡迎,這也是一層原因,但對於那公主來說,這位夫君便是亡國的仇敵。

聖上說到最後,聲音卻低了,似乎夜空中飄渺且隱蔽的雲霧,「朕想,她做了皇後也良心難安,反倒不如不做的好。」

順從君主,是逐利,違逆君主,是從心。

兩者之間從來沒有分明的對錯,外人的非議無疑是倒向君主,往往倒是以為最不可能替她去想的人,還能為她說幾句話。

皇帝會贊同她的想法,楊徽音是意外的,她驚奇不已「這不像是聖人說出來的話。」

聖上平日所教誨的東西與所思所慮,應該與那些自覺代入天子的茶客看閒人才是一致。

「這自然非朕所能言,」聖上不願意將別人的言詞攬在自己的身上,回憶道「許多年前,太後看戲時說與朕聽的。」

瑟瑟那個時候便是反抗君主,也不能太過分逾矩,隻在他懷中輕輕推拒,跪地言道「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但是阿娘卻不一樣,天子以仁孝治國,她身居高位,對上自己的兒子失望難掩,聲色俱厲,麵斥也是應當的。

他做了許多年皇帝,作風漸強硬,不容臣下違逆,一時忿忿,言行過激,不獨是傷了瑟瑟,也同樣叫母親難過傷懷。

楊徽音對太後的過往一直很少去探聽,但也大約知曉那位光艷動天下的太後早年或許過得並不安逸,才會悲憫類似的禍水女子。

這樣的說法一下子便說服了她,隻是那份驚喜卻漸漸消失「那聖人原來也是與他們所想一樣。」

「朕說與你聽,自然亦如是想,」聖上不覺莞爾,雖然那淺淺的笑裡蘊含著深深的澀「這些戲文也隻有你們這些女郎愛看罷了,朕從來不忍去看。」

她挑眉,但很有些疑惑,又對聖上的心軟有了新的認知,她平日裡偶爾接觸到皇帝在政事上的作風,近些年那些學士們說聖人溫和,隻是相對狠戾的太上皇而言。

「滿紙荒唐辛酸,雖說是士人虛構,但總也是在說世情無奈,」聖上略頓了頓,嘆道「讀之教掌權者生出愧意,無顏麵受萬民供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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