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聲(2 / 2)
像是火星子悠悠從天飄落,濺起一地驚雷。
他怔了好久,等醒神,韁繩已被他攥深深得刻入掌心,刺眼的一道紅痕,隱有血珠滲出。
鹿遊原催他趕緊回宮復命,否則被恆王-黨先參個「無詔回京」之罪,他就麻煩了。
他是太子,自然省得輕重。
自小到大,他也一直克製,懂得取舍。然那一刻,他就是忍不住,即便當真因此丟了東宮之位,他也要先去尋她問個明白,大不了以後再把那位子搶回來。
原以為見麵後,自己會生氣,會發火,甚至做出連自己都掌控不了的事。
可等真正見到她,親眼目睹她蜷縮在火海中,絕望又無助。一滴淚就能在他心頭掀起滔天巨浪,叫他肝腸寸斷,讓他生不如死。
擺脫不掉,又忽視不了,隻能小心地、用盡全力地將她擁入懷中,護在心上。
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這樣的狼狽,他還從未有過。
就像今夜,他本是不該來這兒的。內閣們等著向他回話,假公主之事等著他去處理,坤寧宮又虎視眈眈,實在不是鬆懈的時候。
可他還是來了。
不知是分別太久,還是兩人險些天人永別,就是想來看看她。哪怕什麼也不做,就這麼呆坐著看她也是好的。那種失而復得的感覺,讓他歡喜又害怕。
可她卻一門心思隻想離開……
月匈口的隱痛逐漸放大,萬蟻噬心般,衛暘不自覺咬緊了牙。聲音寒涼,像拭過雪的刀鋒,「讓你留下你便留下,外頭的事有我,何須你操心?」
話音未落,他便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寬袖在風中獵獵,氣勢洶洶,像是要去殺人。
宮人內侍都噤若寒蟬,人都走出去老遠,他們也不敢起身。
元曦也頗為迷茫,實在不懂,過去雷厲風行一人,排除異己時從不手軟,怎的而今到了生死攸關的當口,反而猶豫起來了?
明明是為他好,還不領情……
總是這樣高高在上,我行我素,什麼也不跟她說,她也會累的。
元曦輕嘆,心口像破了個洞,寒風直湧而入,她禁不住佝僂,本就清瘦的身子越發顯得伶仃。
竊藍重新拿著蜜餞梅子進來,她也沒心情吃,讓吹了燈,便大被蒙頭睡去。
然這一夜,卻注定不能好眠。
午間的噩夢還未消散,元曦躺在榻上輾轉,眉頭始終緊擰,擰到額間都沁出了細密的汗,還是睡不安穩。
過往的一幕幕在夢裡不斷重演,她總是在追一個永遠也追不上的影子。連那些難過和心酸,也同過去一樣,即使在夢中,也未曾輕饒於她。
元曦不由蜷縮成一團,手不甘地捏著拳,枕邊濡濕一片。
恍惚間,似乎有樂曲之聲從遠處響起。
沒有鑼鼓的驚天動地,也沒有嗩吶的激昂強勢。是洞簫,清越縹緲,細膩入微,仿佛江南三月間泛著靈氣的煙雨,一遍遍徘徊,一遍遍迤邐,潤物細無聲。
元曦混沌起伏的心海,也逐漸轉靜,眉宇緩緩舒展,不知不覺,人便安然睡去。
簫聲卻還沒斷,和著月色蟲鳴,一遍又一遍地吹奏、安撫,不知疲倦。
床榻對麵一扇窗圈出一方夜色,啟安殿的燈火在墨色中明滅。
那是衛暘的寢宮。
過去五年,無數個失眠的夜晚,元曦都會數著那點微芒,從深宵到破曉。而那晚,卻是簫聲悠悠遝遝,陪她從滿天星鬥,直至天邊泛起魚肚白。
*
在銅雀台精心調養了幾日,元曦身子很快好全。
進宮這五年,她雖不曾失眠,但卻異常多夢,且還是噩夢,是以精神總是不濟。也曾為此找太醫開過藥,調配過安神香,奈何都收效甚微。心病不好醫,元曦心裡有數。
皇嗣風波還未過去,元曦心裡一直壓著事,原以為會睡得更不好。熟料這幾日聽著簫聲入睡,竟成了她五年來最好眠的一段時日。
倒也不是那人吹簫的技藝有多出神入化,就是莫名稱她的意,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聖?
起初她也想過,會不會是衛暘?
畢竟他於樂理之道的造詣,可謂登峰造極,連當世樂聖也不遑多讓。
但很快,她就把可笑的念頭給否了。別說衛暘根本不可能大晚上特特吹簫給她聽,便是他真這麼做了,單憑他們現而今這形同陌路的關係,他也吹不出如此貼合她心境的曲調。
想著會不會是宮裡哪個同她一樣不如意的宮人,或者內侍,元曦便派人去打聽,可終究沒個結果,她也隻好作罷。
況且眼下也實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那日在坤寧宮,元曦拒絕了和親,章皇後果然沒再手軟,第二天就把事情全抖了出去。這段時日,外間本就因她假冒皇嗣之事爭吵不休,眼下聽說是衛暘主使的,就更是物議沸騰。
不僅內閣叫囂著要彈劾太子,連那位完顏二王子,也氣得直罵,說他們北頤欺人太甚,竟敢拿假公主蒙混,嚷嚷著要回大渝搬救兵,揮師南下,將帝京一鍋端了。
彈劾的奏疏如雪花般飛進宮門,堆了一小摞山,都把建德帝從佛堂逼了出來,親自主持大局。
元曦在銅雀台都聽說了一耳朵,朝堂上指不定已經鬧成什麼樣。
「皇後娘娘和恆王殿下逼得實在緊,這幾日,啟安殿的燈火就沒歇過,殿下也瘦了一圈,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妝台前,銀朱拿著篦子,一行幫元曦通發,一行枯著眉頭勸說。
元曦睇了眼窗外,卻是嘆了口氣,道:「算了吧。」
這個時候,衛暘怕是也沒功夫搭理她。與其浪費時間看來看去,倒不如靜下心來好好思考,到底該怎麼度過眼下的難關?
她不是溫室裡的嬌花,一丁點兒風雨也受不得,全指著別人來幫忙。
那晚她說的主意,乃是現今最好的破局之法。她雖不知衛暘為何不肯應允,但這並不意味著,她自己就要放棄。
難道衛暘不準她走,她就當真走不了了?
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元曦吩咐道:「備車,我要出宮一趟。」
片刻又補了一句:「小心些,別讓殿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