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箭三雕(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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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合一】

長安夜漸深沉,平康坊華燈初上。

行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衣袖霎時就能染上女子胭脂和香露的翳膩之香,四處分明透著股莫名的靡亂和腐朽之氣,卻又讓人更想沉溺在這銷金窟裡一醉方休。

這地界兒的秦樓楚館無需特地招攬生意,聽曲的款客絡繹不絕,這其中不乏達官顯貴。

於居住在這裡平康姑娘們而言,商賈巨富和初在官場嶄露頭角的新科進士遍地都是,沒什麼好稀罕的。

瓊漿苑內的一處軒室卻被布置成了書齋的模樣。

拱月形落地花罩兩側的紅木高幾上,規規矩矩地擺著插貯著清雅玉蘭的瘦月要瓶花,熏爐中則焚燒著沉斂寧和的檀木篆香,與平康坊浮華奢麗顯得格格不入。

蕭聞右臂的鞭傷已被醫者包紮完畢,正慵懶地斜倚在矮榻之上,月要間的帶扣略微開解,酒過多巡之後,男人已然薄醉,姿態也愈發放鬆恣意起來。

他畢竟出身皇族,生母也是因為有幾分姿色才被皇帝臨幸,是以持盞豪飲時,舉手投足間頗帶矜貴氣度,麵龐亦是俊逸風流。

坐在他身旁的女子並未同瓊漿苑裡的其他姑娘般濃妝艷抹,反是穿了襲深灰色的長袍,將玲瓏的曲線盡數遮掩,墨發也隻簡單地綰成了道姑頭,斜插一顆青玉簪。

如此女冠裝扮,瞧上去卻絲毫不顯寡淡,反倒透著股禁欲的美感。

女子淡妝素抹,連名字都格外出塵,喚作清玄居士。

清玄的五官並不精致艷麗,容貌在這遍地都是美人的平康坊裡亦不算上乘,卻頗擅詩文,出口成章。

她經常跟春闈裡的進士切磋經義,骨子裡那種清傲孤絕的氣質,也引得無數男子為她傾倒。

清玄比這裡的頭牌還要難見,有好多公子哥兒在這裡一擲千金,卻還是得不到她的垂青。

「聞公子,您飲些清茶解解酒吧。」

清玄說著,亦親自為蕭聞斟了盞茶,麵容清冷如雪魄。

蕭聞將月要間的束帶往清玄的額前敲了下,接過了這女道姑遞來的茶水。

他在皇帝麵前一直不受重視,雖然早就過了加冠之齡,皇帝卻仍沒給他定下親事,但凡是家世顯赫的公侯世家,也看不上他這個不受寵的皇子。

縱然處於如此境地,蕭聞也不想隨意尋個低門女子,將她聘為正妃。

這平康坊的多數女子,無論生的多美,蕭聞卻都看不太上,獨獨覺得這清玄道姑氣質出塵,那如寒梅般清冷的傲骨,更讓身為男子的他極有征服欲。

蕭聞幾月前成了清玄最大的款客,原也考慮過,不如給她換個身份,將她納進王府中做妾。

可轉念一想,如清玄這般清冷禁欲的女子,正是在這娼家風塵窟中,才因著與這裡的強烈反差,別有一番風韻。

外麵鶯歌燕舞,姑娘的眼神們亦如秋波柔遞,使勁渾身解數地零沽賣笑。

她卻捧著書卷靜坐默讀,似是無論發生什麼,都與她無關。

如此,更令蕭聞對清玄欲罷不能。

蕭聞剛要開口,讓清玄為他撫琴一曲。

「篤、篤、篤——」

軒室外突然響起敲門聲,隨即,瓊漿苑裡的大媽媽對裡麵說道:「清玄,有個貴客點名要見你,你收拾收拾,趕快出來。」

蕭聞聽罷,麵色陰沉地從榻上坐起了身。

他因著醉意而頭腦昏沉,眯著眼睛,厲聲道:「讓他滾!」

「聞公子……」

大媽媽說話的語氣有些發顫。

蕭聞平日在前朝隱忍不發,無論在哪兒,他都會被人處處壓上一頭。

就連霍平梟這個郡侯,都能仗著軍功拿鞭子抽他。

內心早就壓抑良久,來這瓊漿苑,見清玄道姑是他為數不多的消遣。

清玄這裡是他每逢失意,來找尋溫柔和慰藉的地界兒,自然不想讓不知從哪兒跑來的阿貓阿狗,將他難能的寧靜給攪了。

蕭聞睨眼,又對那老鴇斥道:「爺每次來你們這兒,不是給足了銀兩?那麼多銀子早就夠我將她贖身了,這裡誰不知道,清玄早就被爺給包了。你讓那人有多遠滾多遠,不然爺對他不客氣。」

這裡的秦樓楚館,往往是世家公子哥兒們逞富、大講排場的地界兒。

單拿瓊漿苑這裡來說,客人隻要進了這裡的大門,就要掏一筆不小的資費,是謂進門費。

而這進門,僅僅算是第一步。

想要見如清玄這等的頭牌名伶,還要在進院、升階、登堂、進軒、坐久等各個環節再掏多筆的銀子。*

蕭聞在此之前,已同清玄透過自己的真實身份,這裡的大媽媽亦早對他的權勢有所覺察。

可外麵的人仍要在這時攪局,堅持要見清玄,那便說明這人的身份更不簡單,總不至於要去以卵擊石。

清玄會出了這其中的緣由,款款起身,對蕭聞道:「聞公子,既如此,那我就出去見一見這位貴客。」

蕭聞還未斂飭好衣物,卻站起了身,將她攔住。

「你不必出去,我去會他。」

清玄欲言又止,沒再推脫。

等蕭聞麵色陰沉地出了軒室後,立侍在一側的清玄婢女走到她身前,將一個小小的紙包遞給了她。

清玄麵色平靜地接過,卻聽那婢女淡聲叮囑:「姑娘,這藥飲下去後會痛苦一陣,不過就一會兒的功夫,到時您會昏睡三日,三日後就能正常蘇醒。霍大人已經將一切都安排好了,您放心飲下吧。」

清玄淡然頷首,亦用纖指輕輕地彈了彈那紙包,將淡黃色的粉末逐漸融於茶水之中,待將藥紙扔進一側炭盆,看著它被焚燒成灰燼後,方才將那茶水一飲而盡。

另廂,蕭聞氣勢洶洶地拉開軒門。

「吱呀——」一聲過後,外麵響起一道略帶戲謔的男音:「呦,三弟怎麼也來這種地界了。」

蕭聞眉峰頓蹙,絲毫都未料及,太子今夜竟也來到了這瓊漿苑。

見蕭聞衣衫不整,連月要帶都沒了,還露出了裡麵的中衣,太子不禁狎笑數聲。

這蕭聞平日在父皇的麵前一本正經的,誰能想到他也是個道貌岸然之人,竟還來這平康坊私會女冠來了!

太子對這裡的清玄居士也是頗感興趣,之前派人約見了數回,都被她婉拒,他還有些弄不清緣由。

原來這女道姑是有靠山在的,而她的這靠山,就在他眼前站著呢。

見是太子,蕭聞的醉意淡了些。

還是對著他揖了一禮,道:「弟,見過兄長。」

太子將唇邊的狎笑收斂了幾分,嘲弄似的又說:「今日趕巧,咱哥倆兒正好一起會會這位女道姑,我聽說她的琴技極為高超。」

蕭聞理智尚存,語氣還算平靜地推拒道:「清玄身體不適,不方便再見別的客人。」

太子臉色驟沉,斥道:「身子不適怎麼還能見客?你小子莫不是再誆我!」

說著,便要往裡硬闖。

「清玄居士哪裡不適?」

太子邊問,邊眼神不善地往蕭聞的身上瞥,語氣不甚正經地又道:「如若是我這不爭氣的弟弟弄的,我這位兄長親自給你陪個不是。」

蕭聞終於動了怒火,上前攔住太子,語帶質問道:「嫂嫂剛有身孕不久,你不在家中陪她,來這兒做甚?」

太子猛揮華貴的裾袖,將蕭聞的傷臂怒而甩開。

他一看蕭聞這副模樣,就氣不打一處來。

個賤婢之子,還敢跟他這麼說話!

太子早就看蕭聞不順眼了,嫌他一直在前朝跳腳,凡事都要出風頭。

蕭崇和蕭聞這兩個兄弟間潛藏著的嫌隙和齟齬,因著清玄這位女道姑,在今夜被生生地揭了開來。

很快,這兩個氣度不凡的男人就在軒室外大打出手,惹得這裡的大媽媽滿臉驚駭。

這時辰生意正好,他們這麼打,不是要砸她這瓊漿苑的招牌嗎?

大媽媽剛要派小廝去報官。

這時,剛被醉酒的蕭聞揮了一拳,捂住左眼烏青的太子怒喝一聲:「都不許去!」

大媽媽心中一震。

心中暗道,這人到底是誰,哪來的這麼大威風去逞?

好在沒過多久,京兆尹的街使聞訊趕了過來,大媽媽的心中鬆了口氣。

蕭聞和蕭崇也停止了纏打,隻彼此怒視著,沒再向對方動手。

太子斂了斂華貴的錦衣,想起上次在婚前,他便因為在平康坊跟一個探花郎打仗,被黎意方押送到了大理寺,幸而皇後派人將他從裡麵撈了出來,將這事壓了下去。

這件事比較好平息的緣由,是因為沒出人命。

太子想,大驪又沒明令禁止皇子去平康坊,況且他又是和自家兄弟有了沖突,就算來了個京兆少尹,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正此時,軒室裡卻突然傳出了婢子驚恐的喊聲——

「清玄姑娘!」

這聲叫喊讓在場的所有人皆是一驚。

蕭聞沖進軒室一看,卻見清玄正痛苦地捂著心口,唇角亦溢出了大股大股的鮮血。

「清玄!」

太子亦瞧見了裡麵的慘然景象,不禁瞪大了雙眼,心中終於蔓起了慌亂。

——「讓開。」

太子聽見一道熟悉的男子嗓音,回身一看,見來人竟是穿著青色襴袍,頭戴六合巾的霍長決。

他的眸色又變了變。

今日真是撞了鬼了,竟還趕上霍家的老二當值了,事情怎麼能這麼巧呢?

霍長決各自對蕭聞和蕭崇施了一禮,恭聲道:「下官見過太子殿下、敦郡王殿下。」

躲在不遠處的瓊漿苑姑娘們們紛紛麵露震驚。

適才那兩個大打出手的人,竟然是當朝的太子和郡王殿下!

怎麼這皇家的子孫打起仗來,也跟民間的百姓沒兩樣。

霍長決起身後,即刻派身側的街使去查看清玄的狀況。

此時此刻,太子的那顆心仿佛懸在了嗓子眼處,蕭聞的麵色亦是極為難看,倒不是因為擔憂清玄的安危,而是怕霍長決不會將這事輕易化小。

街使仔細地查驗了一番,起身走到眾人身前,拱手稟道:「回殿下、大人,這女道姑應是中了什麼毒物,暴斃了。」

太子和蕭崇的麵色驟然一變。

清玄這一死,事情就托大了。

這回他們攤上了人命,就無論如何都脫不了身了。

大媽媽即刻就落了淚,好好的清玄女冠,她們瓊漿苑中的招牌,怎麼說死就死了呢?

霍長決扶了扶月要間的佩刀,凜聲對蕭聞和太子道:「太子殿下和郡王殿下雖為天家貴胄,但眼下攤上的畢竟是人命官司,還請兩位同臣走一趟,好將清玄暴斃之事查明。」

卻說長安京兆府廨的這兩名少尹,一個出身寒門,一個出身贊纓世家,卻都是剛正不阿之人

一年前的黎意方剛在朝中站穩腳跟,尚都秉公執法,不畏皇權。

霍長決那種出身,更不會畏懼蕭聞和蕭崇的權勢。

皇帝還未給霍家賜襲爵的聖旨,不然眼前這位霍少尹,也是個爵位在身的郡侯。

京兆少尹既是中央的京官,也是長安下轄的三十幾個郡縣的地方官,掌管的實權不小,平日要處理的公務也極為紛雜。

追捕盜賊、打擊欺壓百姓的地方豪強、解決各戶的田產糾紛、管裡戶籍過所和婚契,也要經常在府廨升堂,管獄訟之事。

其實霍長決若放在尋常的公侯世家中,也是極為出色的俊才英傑,這麼些年在長安的世家圈子裡,顯得略微遜色的原因,也是與他長兄霍平梟相較的。

深秋的夜風寒涼,毗鄰平康坊的東市市樓,衙役將閉市鑼敲響,即將宵禁。

蕭聞在街使的羈押下,從瓊漿苑走出後,夜風亦將他最後一絲的昏沉醉意吹散。

忽覺,他今日也就喝了一壺酒。

憑他的酒量,不至於醉成如此,連怒意都控製不住。

蕭聞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是被人算計了。

他看向被街使抬出的清玄屍體,心中被濃重的挫敗感深深纏裹,亦在懊悔,為什麼沒有早做察覺,輕而易舉地就中了那人的圈套。

蕭聞看向青玄屍身的眸色愈發陰鷙。

清玄這個女人絕對沒有這麼簡單,有人扌莫清了他的喜好,拋磚引玉,早就將這女冠安插到了他的身側。

眼下他自己都攤上了人命官司,自然沒空再在皇帝的麵前,揭露霍平梟夫人的真實身份。

這些年他在朝中的清正風評,亦都會因今夜這事,盡數被毀。

太子和他,也再不能維持表麵上的和平,自此反目成仇。

僅僅用了一個女人,就能達到一箭三雕的效果。

這幕後之人,簡直跟狼一樣陰狠狡猾。

三日後。

黎意方上午去了京兆府庫,和司曹將近來下轄各縣上繳的稅賦盤點了一番,可核對了多番,卻發現布帛的數額不甚對勁。

他派人去尋司倉,同他討要說法。

司倉卻支支吾吾,回答黎意方的話也是避重就輕。

似覺出了其中的貓膩,黎意方眉宇輕蹙,讓那司倉退了下去。

司倉走後,黎意方負手而立。

他冷笑數聲後,對身後的隨侍道:「好啊,這就是我們大驪,一國儲君和郡王在平康坊,為了個女冠大打出手。身為京兆尹,從三品的朝廷大員,竟然私吞各縣百姓繳納的稅賦。」

他寒窗苦讀數十年,發誓要效力的朝廷,竟然如此黑暗,皇室子孫亦都昏庸無能。

黎意方的語氣由沉重,轉為了深深的無奈。

他身後的侍從勸道:「大人,謹言慎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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