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簡書的適應能力很強。
他能很快適應雨城一連七日焚香沐浴誦經,能適應內宅裡沒有手機,自然,也能在短暫的害怕之後,適應自己身邊出現了一隻鬼這件事。
更何況,這隻鬼長得好看,且並不煩人。
裴策大部分時間都不知道跑去了哪裡,偶爾出現的時候也是安安靜靜的。他和夢境裡看到的模樣有些不太一樣——這裡的不一樣不是指容貌,而是帶給人的感覺。
那雙眼裡染血的狠厲,被悠長歲月打磨後變成了一汪平靜的湖水。每次簡書看向他的眼眸,都仿佛在他的眸子裡看到了人世間交疊更替後的滄桑。
而他,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都這樣靜靜的看著人間。
「裴策。」簡書想找他的時候就會這樣喊他,「裴策裴策裴策,你在哪裡呀?」
用不了多久,或許是微雨的長廊下,或許是神龕的裊裊煙霧前,那抹白色的身影會悠悠出現,靜默地看著他。
簡書喊了他以後坐在門檻上,見裴策穿過長廊走過來,長長的衣袖散發著瑩瑩的光。
他很好看。
好看到簡書會忘記他是一隻鬼。
簡書下意識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卻拽到了一團空氣。
手指在空氣中尷尬的握了握,簡書默默收回了手問:「你剛去哪兒了?」
還沒有凝結成實體,時不時需要回到地下沉眠的裴策:「睡覺。」
「你也需要睡覺?」簡書像是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好奇問,「那,我上次睡覺做夢時會看到你,是不是因為你也在睡覺?」
不是。
那是惡鬼的情緒侵染了少年的夢境,所以他才會在夢裡看到他。
但,這些解釋起來太過麻煩。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的存在是什麼,又要如何解釋給簡書聽呢?
於是,他輕輕點了點頭,當做默認。
簡書兩隻手撐在下巴上,歪著頭看他:「你們睡覺的時候,也會做夢嗎?」
裴策先是點頭,而後又搖了搖頭。
「看不清楚。」他不知道,那叫不叫做夢。隻是每次回到那個黑暗的世界時,和源源不斷的力量一起湧向他的,會有一些破碎的、不太美好的畫麵。
也許真實發生在他的身上,或許是從悠長的歲月中目睹了那些。反正,不是什麼值得記住的。
「看不清?那就是有啦?」簡書忽然來了興致。
誠然,他也不是非要八卦,但,閒著也是閒著,有隻鬼能陪著他嘮嘮嗑也是好的。
「你看到了什麼?」
「男的女的?」
「是你以前喜歡過的什麼人嗎?」
問到最後,簡書都覺得對方會惱了自己。
可裴策沒有。
他就像是一個寬容而慈悲的長者,靜靜的聽他問完,而後聲音毫無波瀾地回復他的問題。
「不記得了。」
這個答案是簡書今日聽到過最多的。除此之外,就是「不知道」,一問三不知。
怎麼會有人對以前的來歷全然不知情呢?
簡書覺得裴策身上都是謎團,想要知道答案,卻發現謎團自己也對自己一無所知。
他不再追問關於裴策的事,比較務實地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知道這座古宅,除了大門之外還有什麼……出口、密道,暗門之類的地方?」畢竟電視劇裡總是放,像這種很有年頭了的古宅裡,出現一些奇奇怪怪的暗道並不奇怪。
然後,他看到裴策很認真的想了想,遲疑地點了點頭。
「什麼?!」簡書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噌的一下從門檻上站起身來,仰頭看著裴策,「真的有嗎?在哪裡?」
簡書比裴策矮上不少。但是蹦躂起來的時候,二人的距離便拉近了許多。
縱然知道少年沒辦法觸碰到自己,終究覺得如此不太得體的惡鬼默默向後退了一步,透明的虛影朝著偏門的方向走去。
簡書並沒有發現裴策的小動作。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狂喜砸中,拿起架子上的黑傘跟了上去。
然後,看到了一個隱蔽在草叢中的,極小的狗洞。
簡書:「……」
簡書:「你不要告訴我,你說的出口是這裡。」
對方輕輕「嗯」了一聲。
簡書登時氣成了河豚:「你覺得我鑽得出去嗎?!」
他就不應該相信這隻失憶鬼!這個洞小的連狗都會發指!撐死鑽進來一隻貓吧?
「你問我,可有別的出口。」裴策溫聲回答,語氣十分耐心。
完全沒有帶別人來了一趟狗洞的羞愧。
「……對,是我沒問清楚。我再問一遍是我,這麼大個人,能出去的出口。」簡書有氣沒力地指了指自己。
裴策竟然打量了一下少年的身形。大概是在他的視角裡,少年總是纖弱而單薄的,還稱不上「這麼大個人」的形容。
而後,他鄭重其事道:「你等我幾日。」
「嗯?」簡書眨了眨眼,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等你幾日,你幫我把這個狗洞炸開?」
「等我幾日。」裴策許下承諾,「我帶你出去。」
這是他千年來的第一個承諾。
雨城的人類,不惜耗費六十年,整整十二次的獻祭,也要獲得一起祈願的機會。而聽到了他這句承諾的少年,卻從一隻氣鼓鼓的河豚,變成了一枝亂顫的花枝。
「哈哈哈哈哈哈!」
簡書笑得幾乎快直不起月要來。
他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抱著肚子笑了許久,眉眼彎彎連眼淚都要笑出來,最後笑夠了,既自嘲又感嘆地說:「說老實話。再等上幾日,我可能也變成鬼來陪你了。」
顯然沒有將裴策的承諾當真。
還未凝結出實體的惡鬼無法離開禁錮他的牢籠。
裴策沒有再說什麼,隻是靜靜地陪少年從雜草叢生的後院返回生機勃勃的前院,看了一場黃昏的微雨,賞了一會兒白牆上的花海,而後再一次回到黑暗。
他能感受得到,自己現在蘇醒的狀態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一樣。但同樣的,較之以往,更為虛弱。
他需要更長的時間,慢慢從這個世界汲取代替血肉供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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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近日的雨城都隻下著微雨。朱紅色的內宅大門口慢慢走來了五六個人,停在門口。
「……武哥,我、我有點怕……」一個灰衣人壓低了聲音,小聲對著領頭的男人說。
「你怕什麼!楚伯說了,那小子還活著的話,神明就不會蘇醒!上次……上次隻是意外罷了,隻要他還在內宅裡,還能讓他跑了不成?」
「再說,不是他死,就是我們死!你自己想想吧!」說出這句話時,阿武甚至抱著要殺了簡林的心思。
他親眼目睹夥伴被詭異的蝴蝶吞噬殆盡,連楚伯那樣的存在,都失去了一條小臂。而罪魁禍首,就是那個逃進了古宅裡的小子。
大家都是□□凡胎,憑什麼他就被神明眷顧,而他們卻要承受失敗後,楚伯無盡的怒火?
阿武心裡全是怨氣,一想到自己最近過得有多麼不如意,立馬從月要間取出一串鑰匙,扌莫出一個對準鎖孔。
躲在內宅裡的三隻鬼嚇了一跳。
「哎呀呀,這是要乾嘛啊?」胖鬼聽到了鎖鏈碰撞出的清脆聲響,緊張兮兮地問,「雨城那群人不會是想進來吧?!」
「不、不可能吧!」大頭鬼有些害怕,但一想到內宅裡還有位更可怕的存在時,反倒多了些心安,「那、那位,還在呢。」
瘦高鬼影慢慢向上飄,從高空中看向即將開鎖而入的一群人。
「快去把他叫醒!」他對著離神龕最近的胖鬼說,「他們馬上要進來了!」
胖鬼雖然平日裡嘴欠欠的,但卻是他們三隻鬼裡死的時間最短的那個。
魂魄被困在此處,時間越長越虛弱。所以胖鬼還是他們中間魂力最強的那一個,推到杯盤不在話下。
「好!」胖鬼應了一聲,朝著供奉著神龕的房間飄飄悠悠而去。
他不敢靠近那位所在之地,隻好飄到屋頂上挪動著瓦片。
「你快一點!」瘦鬼大喊,「他們馬上就進來了!」
熟睡的簡書沒有想到,自己下午隨口說會變成鬼去陪裴策,晚上古宅內就出了事。
一開始,他是聽見了一塊瓦片掉落的聲音。
這座古宅年久失修,屋頂的瓦片裡生著雜草和青苔。鳥雀總喜歡在屋頂上跳來跳去,加上終年下雨,他竟一時間沒有清醒過來。
聽見屋內沒有動靜,急得胖鬼又挪了一塊瓦片摔下來,摔得粉碎。
簡書猛然驚醒。
他還以為是今夜狂風暴雨,誰料坐起身來時,隱約聽到了一連串腳步聲。
周圍漆黑一片。
簡書生怕是自己聽錯了,躡手躡腳爬起來,將耳朵貼到了門上。
「……武哥,咱抓了人直接殺了就是,乾嘛非要帶活的回去啊……」雨聲中夾雜著一道壓低了的聲音。
來人的腳步很輕,依稀聽得見有五六個。
「你以為我想抓活的?楚伯吩咐的,照做便是。」
簡書屏住了呼吸。
他認出了剛才說話的人的聲音。
是抬轎子的壯漢之一,後來還把他按在那個詭異的符文之上。
他們怎麼進來了?
上次那樣好的機會他們都沒有要追上來的意思,反而還關上了內宅的大門。簡書都以為,他們隻想讓他留在古宅了自身自滅,等他餓死在裡麵再清掃出去。竟沒想到,他們又一次派了人進來。
聽語氣,他們想要殺了他,但又因為楚伯的命令,暫時殺不得。
「你們,去左邊。你,跟著我去那邊。你,守著大門。」阿武吩咐手下的人分散開,而後徑直帶著人闖入了神龕旁的兩間空房。
簡書蹲下身,慢慢將自己往回挪。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躲去哪裡。
房間很小,裡麵也沒有什麼能藏人的地方。唯一能勉強藏一藏的,恐怕就是神龕前的那張供桌下了。
身量單薄的少年扯過毯子搭在供桌上,自己鑽了進去。他知道自己這樣未免太掩耳盜鈴了些,但那些人就在門外,說不定等會推開這扇門時,看見神龕還能讓他們忌憚幾分。
簡書將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
他渾身都在發抖,心髒撲通撲通狂跳。
旁邊兩個房間裡不斷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
「武哥,沒有人!」去左邊的那一隊搜了一圈無果,向阿武匯報。
阿武帶人去了簡書曾經居住過的房間。
裡麵還殘留著少年生活過的痕跡,換下的髒衣服,留在桌上的空的木盒和盤子,扣在桌上的一本書,甚至連被子也都淩亂散著。
但除了這些之外,沒有看到人。
「我這裡也沒找到!」有一個人去了後院雜草樹木裡排查了一遍,也拿著手電筒回來找大家會和。
雨夜的晚上,又是在雨城的禁地中,每一位灰衣人心裡都毛毛的。
簡林不見了。
這個認知讓所有人開始害怕。
「那小子……該不會是被那位吃掉了吧?」有一個人恐慌地看向四周,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不然就算餓死了,屍體總該在啊。」
武哥心裡也有些發毛。但神明若接受了貢品,內宅會有極大的動靜。這幾日他一直帶著人在外麵守著,無論黑夜白天從未有過什麼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