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塵歸塵,土歸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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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邵雪打心眼裡感謝張祁帶著他女朋友回國見家長這事。

她終於可以從邵華和鬱東歌對她「你們倆到底什麼時候搞上的」和「這麼多年不回家你有沒有良心」的質問中短暫地逃離。但非常神奇的是,鄭素年言談間對張祁女友透露出極高的崇敬之情。

他們倆連麵都沒見過,這就讓邵雪有些扌莫不著頭腦了。

見了父母,當然也得見這兩個發小了。張祁的女朋友叫魏銘辛,哥大心理學博士,眼睛不大,但閃爍著看透人心的智慧之光。

這是高級知識分子的聯姻,代表著下一代優秀基因的傳承。

邵雪是學語言的,記憶力和聯想力都堪稱一流。所以當張祁無意間提起一句「她之前是我大的學姐」的時候,邵雪條件反射地問:「告別得正式的那個?」

學姐一臉問號。

張祁抱頭鼠竄,被鄭素年和邵雪追著打,一邊打一邊質問:「那麼早就勾搭上了還瞞著我們!還跟那假惺惺地說,學姐說告別得正式!你講不講義氣……」

張祁驀地停下腳步,回頭大吼一聲:「你們倆什麼時候搞在一起的也沒和我說啊!」

魏銘辛輕輕「哦」了一聲,恍然大悟:「你就是張祁那個算2的六次方還一次次乘,數學考了三十二的發小啊?」

張祁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剛剛建立的微弱優勢迅速崩塌,被邵雪捂著月匈口控訴:「張祁,你重色輕友!你怎麼什麼都往外說!」

張祁尚還是博士在讀,掙的錢遠比不上已經拿到心理醫師執照的女友,沒羞沒臊地過著知識分子被包養的生活。偶爾拿出獎學金給魏銘辛買個包恨不得吐血身亡,後來的半頓飯都在和鄭素年彼此分享「女朋友掙得比自己多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酒足飯飽之後,兩個男人的話題迅速從感情經歷轉變成了家國天下,邵雪聽得無聊,拉著魏銘辛去買化妝品。魏銘辛在眼妝區遊盪許久,最後買了一整套眉妝產品。

她說:「因為我沒有眉毛。」

如此坦誠地承認自己的缺陷,讓邵雪一下子覺得這個學霸平易近人了許多。

回去的路上,邵雪按捺不住自己的八卦之情:「你跟張祁是怎麼在一起的啊?」

魏銘辛想了想:「他大學的時候暗戀我。」

邵雪:「你這麼確定?」

魏銘辛:「我是學心理學的啊……「後來他要出國,也沒跟我表白,我們倆都覺得沒戲的事就沒必要說破。

申請研究生的時候我拿到了哥大的offer,他跑到機場接的我。

「再後來就順理成章了唄。他沒皮沒臉的,每周都要開車去我的學校看我。

我畢業以後去他那邊找了份工作,兩個人就正式在一起了。」

邵雪一邊聽一邊感嘆你們學霸談戀愛果然與眾不同。如果所有人都能做出這種簡化人生的選擇,這世間想必會少了一大半的癡男怨女。

她們倆提著購物袋坐回餐廳的椅子上,張祁終於注意到兩人的女友消失又出現了。

「你們倆去乾嗎了?」

「分享了一些關於你的八卦。」

「什麼?」張祁如臨大敵。

魏銘辛饒有興趣地把手臂壓到桌子上:「什麼華羅庚第二也得吃雞翅,還有大之光一類的。」

張祁:「邵雪我跟你拚了!」

02

邵雪站在竇思遠家樓下,亮開嗓門「嗷」的一聲:「喬木姐——」

竇言蹊從鄭素年的車窗裡冒出了個頭,跟著叫:「媽——」

鄭素年單手拎著台燈,急匆匆地走回門口:「你們倆喊什麼呢?擾民。」

竇思遠搬家,鄭素年就開車來幫他們運點貴重物品。搬家公司的開了一車家具出了小區門,這夫妻倆還在樓上磨磨嘰嘰不下來。

邵雪本來特別積極地想去幫忙的,被鄭素年指示坐在車裡看著竇言蹊,原話是「這小兔崽子忒能跑,搬上搬下的再砸著他」。

「他們倆怎麼還不下樓啊?」邵雪坐回副駕駛座,懷裡一個探頭探腦的竇言蹊。

「樓上還有幾箱子舊東西沒檢查完。」

「直接扔了唄。」

「你懂什麼呀,破家值萬貫。萬一那箱子裡有萬歷年間的茶杯呢?」

「瞅把你們能的。」邵雪翻了個白眼,「一天到晚嘴上沒個把門的,還萬歷年間,別是順的文物,到時候把你們都抓起來。」

「行了,咱們先開走。」鄭素年一拉安全帶,發動了汽車,「思遠哥說一會兒就追上來。」

傅喬木正對著兩箱子零碎物件發脾氣。

竇思遠有一毛病,就是不愛扔東西。出去旅遊買的紀念品,竇言蹊用得沒水的彩筆,甚至早就讀不出的光碟。他家陽台上有空著的紙箱子,碰見不知道丟不丟的就往裡一扔,傅喬木也一直不知道。

這回一搬家,全都暴露了。

要全是垃圾也就算了,她還從裡麵找出幾張大學畢業的合照來。不用的數據線和落滿灰塵的風鈴纏在一起,傅喬木越理越生氣,一腳踹開紙箱子坐到了牆根。

「怎麼啦?」竇思遠自知理虧,勤勤懇懇地整理著另外一箱,「這多有意思啊,就跟海盜挖寶藏似的。」

「要挖你自己挖,我不管,」傅喬木氣呼呼的,「不是你這破箱子咱們早就走了。」

「慢慢來嘛。你也是個做修復的,怎麼脾氣這麼急?」他又從箱子裡扌莫出一個去秦皇島買的海螺,「你看你看,小螺號,滴哩哩吹!」

傅喬木轉過頭去,懶得看他。

竇思遠那邊是窸窸窣窣搬東西的聲音。他倒真是脾氣好,把東西拿出來,擦乾淨,要的放左邊,不要的放右邊。箱子漸漸空了,屋子裡飄浮著靜靜的塵埃。

傅喬木忽地聽到他說:「哎,你看這個。」

她還在氣頭上:「不看。」

「你看看嘛,」對方死皮賴臉地湊過來,「絕對有驚喜。」

有個紅色的東西從眼前一閃而過,傅喬木下意識地往他手的方向望過去。

隔著飄浮的塵埃,隔著悠遠的歲月。

竟然是那部紅色的諾基亞翻蓋手機。

恍惚間又回到2003年的美院大門口,男生站在太陽底下,沒頭沒尾地把塑料袋塞進她手裡。塑料袋揉捏起來發出細碎的「嘩啦」聲,她仰起臉,還以為自己的臉是被陽光曬紅的。

傅喬木伸手去搶,沒搶到。再撲,一下撲進竇思遠懷裡。

「喬木,」他在她耳邊長長地嘆息,「能跟你結婚生孩子,我這輩子真是走了大運了。」

「是,」喬木小得意地逗他,「你是走了大運,我可是倒了大黴。」

他沒反駁,蹭了蹭她的肩膀,從脖頸一路口勿過她的臉頰,最終輕輕碰了一下她乾燥的嘴唇。

喬木回口勿,咬得他眉毛一跳。

「你的口勿技還是這麼差。」

「不滿意?」

「可我還挺喜歡的。」

竇言蹊被邵雪捂著嘴,兩個人從門縫裡圍觀了這對夫妻檔全程婚後調情,基本忘了自己是回來拿新家鑰匙的事。

「你看什麼呢?」鄭素年先回過神來,推了一把邵雪。

邵雪神情恍惚,但仍然沒忘了把竇言蹊的嘴捂緊:「我……我就看看,讓他們繼續。」

03

邵雪本來做自由翻譯做得挺好的,掙的錢夠吃夠穿,卻還是耐不住鬱東歌一天到晚催她找份正經工作的嘮叨。

「你有沒有五險一金?接不著單子怎麼辦?天天睡到十點多才起,就你這樣的,銀行信用卡都不給你額度。」

邵雪欲哭無淚,明明是在自己家裡,怎麼會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

「你先聽她的嘛,」鄭素年一邊刷手機一邊安慰她,「等你跟我結了婚,想乾嗎乾嗎,住我家裡十二點起來也沒人嘮叨你。」

邵雪直覺他又給自己下了套:「誰要跟你結婚了?」

「你不跟我結跟誰結?」鄭素年正色道,「我的初口勿和初夜都給你了,你可別翻臉不認賬啊。」

邵雪覺得自己可以去回答「男朋友天天演秦香蓮是一種什麼體驗」這個問題了。

鬱東歌催得緊,邵雪選了個良辰吉日給一家語言培訓學校投了簡歷。過慣了閒雲野鶴的日子,突然朝九晚五她還真有點不適應。培訓期過了,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分配去杭州做一個季度的意語課老師,美其名曰「覺得她有潛力,分配到外地鍛煉一下回來好提拔」。

鬱東歌這下不樂意了,好不容易才回來的閨女一走又是三個月,嘟囔著讓邵雪換份工作。這下連邵華都看不下去了,拍著桌子訓自己的老婆:「你怎麼那麼麻煩?孩子自由職業做得好好的硬轟去上班,上班就得聽人安排。

現在好了吧,出差三個月,人家辛辛苦苦過了培訓期你說辭就辭啊?」

邵雪趕忙給邵華盛米飯:「哎呀,我媽也是擔心我,就嘴上說說而已嘛。

哎爸,你看我蒸的這米飯,粒粒分明,你們以後別吃得黏黏糊糊的,這個水量蒸出來正好。」

鄭素年在一旁嚇得不敢說話,偷偷吐出一粒沙子。

臨走那天,鄭素年把邵雪送去了火車站。他有好多年沒來這個地方了,看著街邊矗立著的那幢不中不洋的建築,心裡還生出一絲惆悵。

「不賣站台票了,」他站在進站口一臉抑鬱,「就讓送到這兒。」

「我自己進去就好啦。」她大大咧咧地揮揮手,從鄭素年手裡把箱子接過來,「到賓館就給你打電話。」

「上車發個微信,」鄭素年突然變得嘮叨起來,「到站也發,上出租車發車牌號,別打黑車。晚上我跟你視頻。」

邵雪失笑:「我都多大了,以前又不是沒自己出過門。」

他這才閉上嘴,沉默著點了點頭。

西站的人潮來來往往,沒人注意到這對即將分別的小情侶。鄭素年忽地伸出手,一把將邵雪拽進自己懷裡。

「我很快就回來了。」邵雪在他懷裡輕聲說。

鄭素年點點頭,下巴壓在她柔軟的頭發上。她的身體溫熱,讓他的血液逐漸回流到五髒六腑。

看她排隊過了安檢,站在透明的玻璃後麵收拾背包和箱子,鄭素年突然忍不住喊了一聲:「邵雪。」

周圍那麼大的噪音,還隔著玻璃門和人潮,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聽見的。

邵雪回過身看著鄭素年,笑著朝他揮了揮手。

他也揮了揮手。

然後,她拿著行李倒退著走了兩步,身子慢慢地轉了回去。

那個場景會一輩子刻在他的腦海裡。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也是那個時候,真真正正地,可以拍著自己的月匈口告訴自己:自己想娶這個女孩,與她共度餘生。

上一次有這種想法是在去往大理的火車上。年少輕狂,不敢承諾未來,更不確定自己的感情。

如今他知道了。

他愛她。無論禍福、貴賤、疾病還是健康,他都將愛她、珍視她,直至死亡。

邵雪在杭州安頓後不久就聯係上了康莫水。

康莫水的電話號從邵雪記事的小本子上轉移到一部又一部更新換代的手機上,卻從來沒有被撥打過。這個女人的模樣隨著時間逐漸淡化,到最後隻成為一個象征著邵雪童年逝去的符號。

電話接通的時候,邵雪的心莫名地狂跳起來。

「餵?哪位?」

熟悉的女聲從話筒裡傳出來。溫溫柔柔的,好像不曾經歷過歲月的蹉跎。

「康阿姨,我是邵雪,我來杭州了。」

康莫水住的地方離西湖不遠。邵雪約了個晚上沒課的日子去她家吃飯,開門的竟是個中年男人。

「是邵雪吧?我是莫水的丈夫。」

邵雪伸出手和他禮貌地握了一下,隻一下就感受到這個人手掌傳達出的力量。有時候相由心生也不是沒有理由,男人的皮膚有些黑,眼睛很大,麵容透著寬容和可靠。

康阿姨剛從臥室走出來,看見邵雪欣喜地上前一步。

「讓阿姨看看,都長這麼大了。我還以為你要晚點過來呢,晚上沒課了?」

「今天沒有,」邵雪笑笑,過去拉住康莫水的手,撒嬌似的說,「阿姨我好想你啊。」

「我也是。」

康莫水的丈夫是個中學老師,看她們倆坐在沙發上聊天,自覺地去廚房做起晚飯來。邵雪想去幫忙,被康莫水拉了回來。

「你是客人,哪有讓你上手的道理。」她寬慰道,「他手藝不錯,你一會兒嘗嘗。」

邵雪瞥了一眼廚房裡男人微微彎著月要的背影:「哪兒認識的呀?」

「別人介紹的,」康莫水小聲地回答,「聊了一段時間,他對我不錯,就結婚了。」

「孩子呢?」

「不要孩子。」

「不要?」

「嗯,」康莫水很坦然,「我不想要,他也不強求。兩個人就這麼平平淡淡過日子,也挺好。」

邵雪心悅誠服地點點頭,覺出這男人的不一般來。

康莫水的資歷深,還被一些學校聘請為客座教授。她調侃自己:「書沒念過多少,也當了一回教授。看見那些學生,就想起了你和素年。年輕真好啊。」

「康阿姨,我都二十六了。」

「是嗎?那也不小了,我還老當你是十幾歲的小孩呢。」

看邵雪笑,她又湊過去:「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啊?」

邵雪撓撓頭發。

「不想說也沒事,」康莫水怕她尷尬,「我都快四十了才把自己給嫁出去,還跟這兒問你……」

「回去,」邵雪卻忽地說道。她抬起頭,有點羞澀,但很肯定地說,「回去就結婚。」

「跟誰呀?」

「鄭素年。」

康莫水身子往後一倒,笑得前俯後仰:「還真是他呀!」

她笑得太好看,眉眼上揚,讓邵雪想起了當初在她公寓看到的那張照片。

於是邵雪也跟著笑起來。兩個女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硬是把在廚房裡做飯的男人引出來看了一眼。

康莫水送她走時說:「愛一個人,好像也沒有那麼難。」

哪有什麼難的呢。遇見了,愛上了,相守了,相知了。

這就是愛情的全部了。

04

邵雪的公司老外很多,每天都琢磨些花花招數來調動學生的激情,折磨教師的身體。八月份有個從美國來的老師硬要辦個化裝舞會,半個班的學生發短信讓邵雪也去,把她逼得翻遍了自己的衣櫥。

最後,她竟然從行李箱裡找出了晉寧送自己的旗袍。

有的衣服就是這麼神奇。國外的婚紗可以母親穿了傳給女兒,旗袍則是幾十年樣式也不顯得過時。邵雪千辛萬苦地把自己套進那條藍色的旗袍裡麵,照鏡子的時候卻格外悲傷地發現:月匈那塊太鬆了。

脫了衣服,她隻穿著內衣躺在床上查起周圍的旗袍店來。改月匈圍是個大動作,她按照評分高低從上往下看,最終選中了一家離自己兩站地的「昀錦旗袍手工定製」。

名字倒是挺好聽,她心想。

「柏記,」千裡之外的北京城,柏昀生和鄭素年碰了碰杯沿,「第三家分店的合同簽了。」

鄭素年就喝了一口,然後把玻璃杯放在一旁。

「怎麼回事啊你?」柏昀生不滿道,「自從邵雪回來,你是又戒酒又戒煙,不至於吧?」

「你也少喝點吧,對身體不好。」

柏昀生興致缺缺地放下杯子。杯底磕在玻璃桌麵,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

有人發來短信,他打開屏幕簡單地回復了一下。

顧雲錦的側臉一閃而過。

「顧雲錦還沒信?」鄭素年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對麵的人「嗯」了一聲,又迅速把手機鎖屏。

「你行了,柏昀生。」鄭素年往後仰了一下,直視他藏在煙霧後的雙眼,「我那天看見薛寧上你的車了。」

邵雪套了一件寬鬆的衛衣,晃晃悠悠地走進「昀錦旗袍」店裡。

雖然開在商業街上,但門臉很小。店裡掛滿了定製旗袍和布料,狹長的鋪麵深處坐著個女人。

邵雪一直覺得自己長得還行,走南闖北這麼多年見過的漂亮女人也不少。

可是那個女人抬頭的一剎那,她還是呼吸一滯。

「您要做旗袍嗎?」

她輕飄飄地開了口。

屋子裡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柏昀生遲疑了一下,手指不自覺地轉動著桌子上的玻璃杯。他說:「我和薛寧……她爸爸實在幫了我太多忙。」

「那你就別在這兒立牌坊。」

柏昀生一愣:「鄭素年,你罵誰呢?」

「我罵你呢。」鄭素年抬頭,輕蔑地看著他,「罵得不對?」

「這個可以改,」女老板抿著嘴笑,「從小改大難,從大改小好改。」

邵雪點點頭,也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傷。

店裡有個本子,邵雪走過去寫自己的姓名和聯係方式,一邊寫一邊聊起天來:「你在這兒乾了多久了?」

「四年了。」

「就做旗袍定製啊?」

「對,都是些小單子,好做。」

「現在高定那麼火,我有幾個朋友都去做了。我看你手藝這麼好,怎麼不考慮考慮?」

她低下頭想了想,又搖了搖頭:「不想碰。現在這樣,挺好的。」

邵雪點點頭,又看了一遍自己的信息有沒有寫錯。

「你店的名字還挺好聽的。」

對方欣然應下:「是呀,蠻好聽的,還是別人給我取的呢。不過現在就我一個老板。」

「啊?」邵雪有點好奇,「那那個人去哪兒了?」

對方麵色如常:「死了。」

邵雪嚇得手一哆嗦,在剛才寫的字上畫了一條三厘米長的黑線:「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問的。」

「沒關係的,」女老板笑吟吟的,臉上沒有一點情緒波動,「很早以前就死了,隻不過我知道得比較晚而已。」

邵雪語塞,過了半晌安慰道:「人固有一死,節哀順變。」

「真的沒事。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現在也不覺得難過。」

看她真像沒什麼的樣子,邵雪便低頭把自己被畫花的電話號碼在旁邊又寫了一遍。

屋子裡沒開燈。

椅子翻倒,酒水灑了一地。鄭素年在三分鍾前摔門而去,留下柏昀生躺在地板上。

地上有玻璃碴子,把他的手臂割出幾道傷口。他艱難地爬起來,手掌忽地一陣劇痛。

血一滴一滴地流進潑灑在地板上的酒液之中,變成了一攤血水。

門口傳來響聲,吊燈「吧嗒」一聲被點亮。

一陣急促的鞋跟敲擊地麵的聲音。

薛寧被滿地狼藉嚇得短促地尖叫起來,隨即便要伸手去扶柏昀生。

「你別過來。」他低沉的聲音好像一隻受傷的狼,讓薛寧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

柏昀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前如過電影似的開始過自己這一生——十七歲,他說:「咱們以後,都去做自己喜歡的事好不好?」

二十一歲,他說:「你知道的,我的運氣一向不好,所以什麼也不敢錯過。」

二十五歲,他說:「我要是能娶你就好了。」

二十六歲,他說:「你真是什麼都不懂。」

今年他二十九歲。

他二十九歲,一身的酒,一身的血,一身的往事不可追。

柏昀生想,他從今天起,死了。

他不再是柏昀生,而是一個自己也不知道姓名的人。那個愛著顧雲錦的人已經死了,那個做了無數見不得人也拿不出手的事的柏昀生,已經死了。

不然他會瘋的。

他現在是一個新的人。

然後他抬起頭,握住了薛寧的手。

「在一起吧。」他說,整個人恍惚著,然後跪在地上號啕大哭,「薛寧,在一起吧。」

他手上的血水沾染在薛寧毫無瑕疵的手上。那是一雙沒受過苦的手,不像顧雲錦,骨節處有頂針磨出的薄繭,還有一些被針刺破的小口子。

薛寧蹲下身,反握住他的手。

她沒有辦法,她愛這個人。

從見到第一眼就喜歡。

「好。」

05

窗戶上結了一層白霜。

鄭津把自己的證件掏出來遞給辦事員。對方是個年輕的小姑娘,手腳利索地核對完畢,很快從桌子上推回給他。

「後麵那排。」

他點點頭,抱著花進了骨灰堂。

他上次來是清明的時候,那天人很多,他擠在人群裡望著照片上晉寧的臉,什麼都沒說,什麼也都說不出。

今天沒有人。

他來得很早,骨灰堂裡沒有人。空盪盪的房間裡,晉寧微微揚起嘴角,目光溫柔又靜謐。

「素年,」他緩緩開口,嗓音有些沙啞,「素年要結婚了。」

晉寧好像點了點頭。

他笑笑:「我就知道你會同意,你那麼喜歡小雪。婚禮定在明年春天,兩個人這兩天正忙著拍婚紗照。」

「有一套特別好看。小雪穿的是你送她的那件旗袍,看著就……看著就讓我想起你。」

他哽咽了一下,但很快止住了。

「不能哭,對,不能哭。這麼好的事,我是來告訴你讓你高興的,我怎麼能哭呢。」

他半坐在冰涼的地磚上,伸出一隻手,輕輕地碰了碰晉寧的臉。

「這是你最喜歡的百合花。你說我,以前也不懂這些,從來沒送過你花。

這是我來之前特意去花店買的,我讓他給我挑的最好看的五朵,也是最新鮮的、最香的,你聞。

「聞見了吧。

「你看看,我們都老了,都要做人家的公公婆婆了。以後啊,還要做人家的爺爺奶奶。你說叫什麼好?哎,孫子的名字你想好了,就托夢告訴我。」

說完這些話,他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緊接著,鄭津從上衣兜裡拿出來一個八音盒,擰上弦,放到了晉寧的骨灰盒前。

然後,他也沒告別,自顧自地就走了。

那八音盒卡了一下殼,台座上的小姑娘輕輕顫抖了一下,便開始流暢地旋轉起來。台座底下的外文被擦得鋥光瓦亮,在昏暗的懷思閣裡熠熠生輝。

eteità。

夕陽照著琉璃瓦,反射出柔和的光,光暈裡映著千年的富麗堂皇。黑發黑衣的年輕女孩,耳朵後麵別著紅色的櫻桃發卡。

她漫不經心地說:「eteità。意大利語,永恆不朽。」

(全文完)

結婚是件麻煩事。

發請柬,定酒席,這都是男方家的責任。鄭津不擅長這些事,把自己弄得手忙腳亂的。好在親家是二十多年的老同事,早早地過來幫忙張羅。

邵雪那種性格,什麼都要操心。婚禮當天三點多起,做頭發的時候抓著婚慶公司的人一個勁地問流程。到後來鄭素年那邊打來電話,新郎大早上怒斥新娘也是頭一回:「你就坐那兒負責美就行了,別的事有我呢!」

邵雪把電話一掛:「思慕姐,你別告狀了行嗎?」

秦思慕早就溜到樓道裡看貼花去了,邵雪這才老實下來。

年輕人愛熱鬧,婚禮定了個戶外花園。做修復的同事坐了兩排,剩下的都是同學和親戚。和煦的陽光灑在人們臉上,賓客的心情都變得格外好。

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是好事。

鄭津起得太早,有點犯困。人們邊敘舊邊等待婚禮開始,他仰在椅子上,半夢半醒。

當年,也是這樣的太陽。

他那時候也就二十出頭吧。在鍾表組做修復做得心無雜念,有一天突然被叫去鏟樹根。

是一棵新栽的無花果樹,葉子還沒抽綠,根旁尚是新泥。他一鏟下去深及根係,脆弱的枝丫抖得像篩糠。

身後一聲尖叫,晉寧一把搶過他手裡的鏟子。

「你乾嗎砍我的樹?」

本來就是個不善言辭的人,還碰上這麼個咄咄逼人的祖宗。鄭津憋得臉番外一舊事隔天遠

都紅了,還好羅懷瑾及時出來救了他。

「你吵什麼呢?」

晉寧過去找師父:「師父你看他,我好不容易栽的無花果,他給我砍了。」

鄭津冤得不行:「是我師父讓砍的。他說這樹太高了,有安全隱患。」

晉寧狠狠地瞪著他。他倒好,目不斜視,在心裡暗自琢磨:這姑娘眼睛倒是挺大……

「鄭老師,快開始了。」鬱東歌推了他一下,和邵華一起坐到了他身邊。

「巧不巧,當了這麼多年同事,如今成親家了。」邵華揶揄道,逗得坐在另外一邊的喬木和思遠直樂。台上音響發出一陣嗡鳴,司儀款款走到話筒旁。

老掉牙的開場白,講的都是他聽過的話。許是因為在花園裡的緣故,台底下突然跑過去一隻貓,吸引了鄭津的目光。

貓?

這個日子,他怎麼一直走神呢?鄭津拍拍臉,還是沒忍住,繼續陷進回憶的長河裡。

修復室的院子裡有許多貓。

都是野貓。趁著夜深人靜占據大小庭院,到了早上還不願離開。看見鄭津開門高傲地瞥他一眼,再不慌不忙地躥上琉璃瓦頂。

晉寧天天蹲在他們鍾表修復組的院子裡餵貓。

有一次,一隻貓跟老鼠打架輸了,耳朵缺了一個角,躲在院子裡哼哼唧唧求安慰。晉寧想給它上藥又摁不住它,叫了鄭津來幫她壓著貓爪子。

「你小心它撓你。」

「沒事,」晉寧心大,「你摁著,它識好歹。」

野性難馴,人家還真不領這個情。藥有刺激性,抹上去激得貓齜牙咧嘴,抽出爪子就往晉寧手上抓。鄭津眼疾手快地一擋,手背上赫然三條抓痕。

細小的血珠從他的手背滲出來,晉寧慌了神。

「去醫院打針吧。」

「貓撓一下要打什麼針?」鄭津覺得她小題大做,「以前也被撓過,現在不是好好的嘛。」

「這是野貓,又沒打疫苗。」晉寧不依不饒,「它剛還跟老鼠打架呢,誰知道爪子上有沒有傳染病。」

拗不過晉寧態度堅決,他們倆請了假去了一趟最近的醫院。那醫生也是負責,打了針還給包紮上。傷口明明不深,繃帶卻纏了一圈又一圈,看上去仿佛骨折初愈。

鄭津家住得不遠,縱橫交錯的胡同裡住的都是幾百年不曾移居的街坊。

院子門口乘涼的老大爺盯著飛一般騎行而過的晉寧,頗為恍惚地自問道:「女孩騎車帶著大小夥子,什麼世道啊這是?」

鄭津父母走得早,家裡隻有個六十多歲的奶奶。奶奶腦子不清楚,看見晉寧送鄭津回來也不說話,細細地端詳兩個人,半晌忽地蹦出來一句:「這個丫頭真好看,是不是我的孫媳婦?」

晉寧羞得扭頭就跑。

第二天鄭津去得晚了,老師傅早已把門打開。他擱下包,忽地發現壓桌子的玻璃上,放了一小堆新摘的無花果。

「鄭老師,鄭老師。」鬱東歌在一旁叫他,「要給你敬酒呢!」

鄭津一個晃神,急忙站了起來。

鄭素年和邵雪早就說婚禮麻煩,他其實心裡也這麼覺得。不過人生在世總得顧忌一下人情世故,他也怕別人在背後對他們家指指點點。本來以為要麻煩也就是麻煩年輕人,沒想到自己一把歲數了也得跟著折騰。

敬酒要上台,台底下坐著幾十名親朋好友。邵雪恭恭敬敬地叫他「爸爸」,他便按規矩喝了酒,然後把這個認識了二十幾年的小丫頭給扶起來。

轉過身,司儀還要講話。

鄭津隻覺得台底下的人臉逐漸模糊了。

晉寧常來鍾表修復室找他。

他沒太和女孩接觸過,隻覺得晉寧一天嘰嘰喳喳的,倒也不煩,天南海北什麼都說,兩個人慢慢熟稔起來。

她那天拿來一個摔壞的八音盒。那年頭這東西還是個稀罕物件,更何況盒子的造型格外別致。半圓形的凹陷裡,矗立著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孩。她右手提著裙擺,音樂響起的時候,女孩本是會隨著音樂轉動的,可現在卻因為外力的磕碰有些斷斷續續。

八音盒的底部寫了一行鄭津不認識的外文:eteità。

他難得好奇:「這是什麼意思?」

晉寧正拿著他剛修復好的一個小鍾表研究,聽見他說話,把頭轉過去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eteità。永恆的意思吧,還有不朽。意大利語。」

他笑笑,把八音盒端正地放到桌子上。

「你懂意文?」

「嗯,以前在英國學過。」

「你以前在英國?」

「留過學。」她好像不太在意,「我來這兒就是學個經驗,明年就申請意大利一所學校文物修復的研究生。」

鄭津低下頭。

「不好修?」

「沒……沒有。」他檢查了一下八音盒,把底座拆卸下來。這東西和鍾表其實也沒什麼不同。齒輪,發條,螺絲,西洋人的東西都帶著一股機械革命的味道。螺絲刀轉了個圈,他給齒輪上了潤滑,一眨眼的工夫就修好了。

晉寧拿了八音盒蹦蹦跳跳地往外走,他忽地叫住她。

「晉寧,」他的嗓子突然變得很乾,「你……能不能不要走?」

「怎麼了?」晉寧卻會錯了意,「我先回臨摹組,咱們倆中午要不一起吃飯?」

他苦笑,搖頭,嘆氣。

「行,我中午在外麵等你。」

「爸,爸,」鄭素年在後麵輕輕地碰了他一下,「你要不說兩句?」

話筒遞到他手裡,鄭津還沒反應過來。底下幾百隻眼睛往上看,他手心一下出了不少汗。

「啊,」老乾部特有的開頭,鄭津咳嗽了一下,「這個啊。」

「為人父母,生兒育女幾十年,其實也就是等這天。

「小雪是個好孩子,當然,我們素年也不差。兩個人青梅竹馬,以前晉寧老和我說他們倆配,我還沒感覺。現在一看,這種事,還是當媽的眼神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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