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奪權(八)(1 / 2)
歷時半個多月的山河祭終於在一片沉樸的祭告聲中徐徐結束。
翌日,浩浩盪盪的一眾朝臣終於踏上了回程,一行金馬玉輅,王旗翻飛,好不壯觀。
謝含章被皇帝召上了禦輦,與他同乘。
但見蕭祁身著深色冕服,手撐著額頭,整個人看上去頗有些疲憊。
禦輦裡間寬闊,謝含章神色淡淡地拱手,「臣問皇上安。」
外邊馬蹄聲喧囂不已,這裡麵卻甚為安靜,兩人距離不遠,謝含章甚至都能聞到他身上的龍涎香的味道,微微不適地往後退了半步。
良久,才聽見蕭祁嘆了一口氣,道:「成冰,你已經許久沒有喚過我二郎了。」
謝含章微微一怔,倒是沒有想到他突然提起這個,頓了片刻,四平八穩地道:「皇上如今已經不是二皇子了,喚二郎有違禮製。」
大胤歷來的皇子一般尊稱為「殿下」,親近之人可喚之「郎」。
不過,一旦皇子登基為帝,所有的稱呼自然都不能再有,隻能呼為「皇上」。
當初蕭祁初登基的時候,謝含章一時沒有來得及改口,蕭祁也從不計較,反而私下稱呼,更有一種君臣相得的和諧。
而如今,早已物是人非,隻剩下冷冰冰的一聲「皇上」罷了。
蕭祁緩緩在睜開眼,注視著眼前這張依然俊美的麵孔,跟當年沒有任何區別,隻是眉宇間不再青澀,取而代之的是從容不迫,不疾不緩。
唯獨始終未變的是他眼中清淩淩的一片,哪怕薄雲遮月,底色依然澄澈如洗。
經歷過奪嫡、宮變、清洗朝堂,蕭祁自認為自己早就變了,一顆心早就黑透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是蕭祁信奉的原則,他也不後悔。
但隻有麵對謝含章的時候,他偶爾很惆悵彷徨,他早就黑了,謝含章卻仍然是底色乾淨,初心不改。
清濁之水不同流,這也致使他們這些年分歧越來越多,關係越來越疏遠。蕭祁瞧著人近在眼前,卻總覺得覺得他像是握在手中的沙,越來越稀薄。
而他,沒有辦法留住。
他緩緩開口道:「你回京之後,諸事繁多,朕已經許久沒有跟你閒聊了。」
謝含章垂著眼睛,麵不改色道:「皇上想聊什麼?」
蕭祁斟酌了片刻,道:「上次朕貶你出京,你是不是還在怨朕?」
禦輦中有一片刻的安靜,誰都沒有說話,氣氛微妙。
謝含章不難聽出皇帝想要安撫他的意思。
蕭祁似乎總是這樣,每次做事都是毫無顧忌,傷害別人更是毫不手軟,卻總是喜歡在事後用輕巧的歉意換取別人的原諒。
若隻是私人恩怨,謝含章不會放在心上,貶他出京也好,召他回來也罷,這些都隻是他個人榮辱,最多不過君臣兩人之間的事。
然而,前世不明不白死在東南戰場上的數萬戰魂,不是簡單的一兩句話就可以輕描淡寫地揭過的。
謝含章如今心如磐石,再也不會被動搖分毫了。
他緩了片刻,恭恭敬敬道:「皇上是君,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蕭祁臉上驟然沉了下來,有一瞬間的猙獰,好一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裝腔作勢,謝含章幾時也學會這種把戲了?
他盯著他微微垂著的頭,露出一截荏弱的後頸,姿態謙恭。
蕭祁忽然想起某種長在池邊的水草,風一吹來,立刻被碾壓了下去,可一旦風過了,又抬起頭來。
明明柔弱得不堪一擊,又堅韌得摧之不斷。
謝含章知道蕭祁不痛快,他也沒想讓他痛快,反正今生今世,賬要一筆一筆地算,遲早都得撕破臉皮。
禦輦中一時安靜得隻能聽見蕭祁因惱怒而逐漸粗重的呼吸聲,謝含章卻依然安安靜靜地跪在一旁,肩頸挺直,姿態卓然。
半晌之後,蕭祁終究是忍住了,他不能、也不想跟他撕破臉皮。
謝含章在朝中門生眾多,不是他可以輕易動得了的。原本蕭祁將他貶謫出京,是為了後麵的計劃做鋪墊,原以為他心氣孤高,絕對不會再回京。卻沒想到他居然回來了,打亂了蕭祁所有的計劃。
蕭祁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如果不能一次將扳倒謝含章,他就不能跟他撕破臉。
更何況……
他緩緩閉上眼睛,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他心底深處卻在渴望。
他仍然想要謝含章曾經不離不棄的陪伴,畢竟當年他們風雨同舟時,他是那樣的溫柔堅定,在蕭祁最失意惶恐的時候,他總是安靜地站在他身側,無聲地陪著他度過一次又一次驚心動魄的奪嫡危機。
那些年在夾縫求生中的溫情脈脈,如今卻成了蕭祁求而不得的執念。
禦輦之外,浩浩盪盪地隊伍徐徐前行著。
蕭牧川策馬領著巡防營在兩側隨行,他一人一騎走在前頭,臉色陰沉得有些可怖。
方才他遠遠瞧見謝含章上了禦輦,已經快一個時辰了,還沒下來。
有什麼事要聊一個時辰?誰知道在裡邊乾什麼?
他驀地想到,這麼多年了,謝含章跟蕭祁不一直都是如此嗎?同吃同住,跟夫妻有什麼區別?
沒準早就是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