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1)(1 / 2)
大夏,西州。
奉旨敕造的信王潛邸內,紗棱花燈交相輝映,燦若鋪金,亭外蓼汀之側,銀花雪浪,敘不盡喜慶吉祥之致。
府邸外便是西州城長街,十裡紅妝,鋪得焰焰灼目,看不到盡頭。
一朝丞相與一方藩王的婚事,在世人眼中,堪稱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極致盛景。
長街兩側早已人滿為患,個個削尖了腦袋,你推我搡,都要瞧一瞧這傳說中的潘安之貌的謝丞相究竟生的什麼模樣?
竟然迷得信王蕭衍不知西東,不惜自請削藩,也要求娶他。
酉時剛過,晚照如同熔金,籠在西州城牆上,欲墜未墜。
隨著沉悶的吱嘎一聲,西州新漆的朱紅城門緩緩打開,長長的儀仗在身著黑金鎧甲的虎賁軍護送中,徐徐逶迤進城。
通報的侍從遠遠瞧見了,忙不迭地打馬往回奔去,稟告信王府。
「王爺,丞相金輅從北城門進來了!」
此時信王府的後堂上,門窗緊閉,數十軍士分站兩側,整裝待命。
上首站著一身著沉黑甲胄的青年,橫披窗漏進來的光影將他的臉遮去了大半,看不清神色。
他下側的布衣老者,揚聲對外麵的通傳道:「知道了,下去吧。」
隨即又旋身,低聲拱手道:「王爺,吉時已到,得到外邊迎接了。王爺放心,府內外暗甲皆已埋伏停妥,一旦有變,可立即響應。」
蕭衍淡淡地應了一聲,將月要間的長刀取下,卸了身上鎧甲,旁邊的來福將早已備好的吉服趕緊給他穿戴上。
暗紅的冠袍驅散了他眉目間的沉鬱,連略低的眼尾都仿佛微微上揚,額高骨頎,越發顯得麵龐堅毅,豐神俊朗。
吉服的月要帶下垂著一枚同心絛,內嵌一塊色澤通透的環玉,寓意「同心如意」。
蕭衍瞥見了,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將其微微勒緊了,擺弄齊整。
老者揮揮手,示意堂上的軍士退下,又似是想起了什麼,回過身來,叮囑蕭衍,「王爺切記,萬事小心,近身防兵刃,入口防毒物,夫妻之間……盡量避免唇角觸碰……」
這話說得略顯僭越了,蕭衍神色微沉,徑直越過他,抬腿跨了出去。
他身高腿長,幾步走出了後堂角門,老者卻還站在簷下,渾濁的眼底隱隱擔憂。
來福捧著蕭衍的鎧甲出來,走至他身邊,勸道:「魯相公,您啊,又不是不知道王爺的脾性,有些話不該說。」
魯雲鶴背著手,微微嘆了口氣,道:「我先前給王爺卜了一卦……這婚事恐怕不是什麼好兆頭。」
來福倒是不意外,「那肯定,那位掌權這麼多年,就這麼甘心下嫁給一個藩王?」
魯雲鶴一聽,眉頭皺得更深了,他心中總是有不好的預感,可這不祥之感從哪裡來,他也說不清楚。
該安排的都安排了,其他的,也隻能靜待天意了。
隨著鼓樂笙簫齊鳴,信王府中門大開。
長街盡頭,隻見重重虎賁軍之中,圍著一輛四馬金輅,那是僅次於天子玉輦的車馬,四周以莽龍花鳥為飾,其上撐著鏨金寶蓋,四角垂下金絲緞子結成的紅團花,隨著車馬前行,微微搖晃。
待至府門前,金輅停定。
一侍從挑起車輿的簾子,裡邊緩緩伸出一隻修長如竹的手,在猩紅的袖袍中顯得有些蒼白。
那人扶著勾闌微微躬身出來,著一身暗紅的曲裾深衣,披著紅蓋頭,身形清瘦頎長。
他身體似乎有些孱弱,手上捏著帕子,在輕輕咳嗽。
隔著丈來距離,蕭衍渾身頓住了,眼底微熱,喉結輕滾。
他身上穿的,正是他給他準備的婚衣,合身得仿佛丈量過。
直到旁邊侍從出聲提醒了,蕭衍才驟然收神,下了台階,來到車輿前,將紅綠牽巾的另一頭遞給他。
他牽著他跨過信王府高高的門檻,跨過燒得旺盛的火盆,在賓客們的恭賀聲中,緩緩走進了正堂。
周遭鞭炮喧嘩不斷,蕭衍的眼神卻始終落在那個人身上。
交拜的時候,他察覺到他沒有絲毫的猶豫,一拜到底,微微傾斜的蓋頭下,尚能瞥見他白皙姣好的下顎。
禮畢後,賓客盡興,蕭衍牽著他進了房中,猶然有些恍惚。
直到案上兩側高高的紅燭燒得爆出了燈花,蕭衍聽見他開口了:「王爺,還不掀蓋頭?」
他的聲音溫溫和和的,像清流擊石,一如當年他跟蕭衍說那句話時的語調——
「鄞都是個金籠子,殿下囿於此,便永遠隻能是燕雀,廣袤的邊疆,才是鴻鵠的歸處。」
彼時蕭衍十三歲,謝含章十九歲。
他那時還未封相,卻也是先帝最中意的臣子,日常隨著太子辦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那是先帝替太子擇選的良臣。
他少年成名,風華正茂,一句提點的話,也許是無心插柳,也許是偶然施恩,但蕭衍信了,義無反顧地紮進了最荒涼的漠北,一待就是十年。
十年的苦熬風雪、開疆拓土、養民練兵,他遠遠地甩開了他的那些兄弟們,成為了手握重兵、為朝廷所忌憚的一方藩王。
他終於娶了自己肖想了十年的丞相。
就算其中有什麼陰謀又如何?人已經在這裡了。
蕭衍深吸了一口氣,取過案上的喜秤,一寸一寸地掀起了紅綢蓋頭。
鳳冠上的珠玉熠熠生輝,半頭墨發如瀑,襯得人麵溫潤如玉,唇紅膚白。
他從前隻是遠遠地隔著眾多大臣,看他站在大殿上意氣風發、揮斥方遒,如瑤台仙宮裡的人物,如今近在眼前,更好看了。
「王爺,看夠了嗎?」
謝含章似笑非笑的目光斜斜掃過他,端的是雁過無痕般的風輕雲淡,不帶一絲旖旎。
蕭衍微微錯開視線,紊亂的呼吸才漸漸平復。
眼角餘光裡,他瞥見那人自顧自地站了起來,開始寬衣解袍,取下那頂沉沉的鳳冠。
百鳥朝鳳的朱袍緩緩褪了下來,露出裡邊白色的中衣。
他像是尋常夜裡上榻休息一般,動作行雲流水,從容不迫,甚至將冠帶置於架上,都捋得齊齊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