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沙復明、王大夫和小孔(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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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馬走了,季婷婷走了,都紅在醫院裡。推拿中心一下子少了三個,明顯地「空」了。原來「空」是一個這麼具體的東西,每一個人都可以準確無誤地感受到它,就一個字:空。

稍稍安靜下來,沙復明請來了一位裝修工,給休息區的房門裝上了門吸。現在,隻要有人推開房門,推到底,人們就能聽見門吸有力而又有效的聲響。那是嗒的一聲,房門吸在了牆牆壁上,叫人分外的放心。

叫人放心的聲音卻又是歹毒的,它一直在暗示一樣東西,那就是都紅的大拇指。響一次,暗示一次。聽得人都揪心。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根大拇指。那是都紅的大拇指。那是一分為二的大拇指。現在,一分為二的大拇指替代了所有的內容,頑固地盤踞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人們都格外的小心了,生怕弄出什麼動靜來。推拿中心依然是死氣沉沉。

沙復明一改往日的做派,動不動就要走到休息區的門口,站住了。他要花上很長很長的時間去把玩休息區的房門。他扶著房門,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門從門吸上拉下來,再推上去,再拉下來,再推上去。死氣沉沉的推拿中心就這樣響起了門吸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

門吸的聲音被沙復明弄得很煩人,卻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主要還是不忍。沙復明在暗戀都紅,這已經不是秘密。他一定後悔死了,早就有人給沙復明提起過,希望在休息區的大門上安一個門吸,沙復明嘴上說好,卻一直都沒有放在心上。某種意義上說,他是這一次事故的直接責任人。沒有人會追究他,但不等於沙復明不會追究他自己。他隻有一遍又一遍地把房門從門吸上拉下來,再推上去。嗒。嗒。嗒。嗒。嗒。嗒。

沙復明後悔啊,腸子都悔爛了。真的是肝腸寸斷。他後悔的不隻是沒有安裝門吸,他的後悔大了。說什麼他也該和他的員工簽訂一份工作合同的。他就是沒有簽。他一個都沒有簽。

嚴格地說,盲人即使走向社會了,即使「自食其力」了,盲人依然不是人,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盲人沒有組織。沒有社團。沒有保險。沒有合同。一句話,盲人壓根兒就沒有和這個社會構成真正有效的社會關係。即使結了婚,也隻是娶回一個盲人,或者說,嫁給了一個盲人。這是一個量的積累,而不是一個質的變遷。盲人和這個社會一點沒有關係麼?也有。那就是每個月從民政部門領到一百元人民幣的補助。一百元人民幣,這是一個社會為了讓自己求得心理上的安穩所做出的一個象征。它的意義不在幫助,而是讓自己理直氣壯地遺忘。——盲人,殘疾人,終究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可是,生活不是象征。生活是真的,它是由年、月、日構成的,它是由小時、分鍾和秒構成的。沒有一秒鍾可以省略過去。在每一秒鍾裡,生活都是一個整體,沒有一個人僅僅依靠自己就可以「自」食其力。

盲人是黑戶。每一個盲人都是黑戶。連沙復明自己都是。盲人的人生有點類似於因特網絡裡頭的人生,在健全人需要的時候,一個點擊,盲人具體起來了;健全人一關機,盲人就自然而然地走進了虛擬空間。總之,盲人既在,又不在。盲人的人生是似是而非的人生。麵對盲人,社會更像一個瞎子,盲人始終在盲區裡頭。這就決定了盲人的一生是一場賭,隻能是一場賭,必然是一場賭。一個小小的意外就足以讓你的一生輸得精光。

沙復明丟下休息區的房門,一個人來到了推拿中心的大門口,拚了命地眨巴他的眼睛。他向天上看,他向地下看。他什麼也沒有看見。盲人沒有天,沒有地。所以天不靈,所以地不應。

作為一個老板,沙復明完全可以在他的推拿中心裡頭建立一個小區域的社會。他有這個能力。他有這個義務。他完全可以在錄用員工的時候和他們簽署一份合同的。一旦有了合同,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求員工們去購買一份保險。這樣,他的員工和「社會」就有了關聯,就再也不是一個黑戶了。他的員工就是「人」了。

關於工作合同,沙復明不是沒有想過,在上海的時候就想過了,他十分渴望和他的老板簽訂一份工作合同。大夥兒就窩在宿舍裡頭,七嘴八舌地討論這個問題。但是,誰也不願意出麵。這件事就這樣耽擱下來了。中國人有中國人的特征,人們不太情願為一個團體出頭。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進一步放大了,反過來卻成了一個黃金原則:憑什麼是我?中國人還有中國人另外的一個特征,僥幸心重。這毛病在盲人的身上一樣被放大了,反過來也成了另一個黃金原則:飛來的橫禍不會落在我的頭上的。不會吧,憑什麼是我呢?

工作合同的重要性沙復明是知道的。沒有合同,他不安全。沒有合同,往粗俗裡說,他就是一條野狗,生死由命的。命是什麼,沙復明不知道。沙復明就知道它厲害,它的魔力令人毛骨悚然。但沙復明因為工作合同的問題終於生氣了,他在生同伴們的氣。他們合起夥來誇他「聰明」,誇他「能乾」,其實是拿他當二百五了。沙復明不想做這個二百五。你們都不出麵,憑什麼讓我到老板的麵前做這個冤大頭?工作合同的事就這樣拖下來了。沙復明畢竟也是盲人,他的僥幸心和別人一樣重:你們沒有工作合同,你們都好好的,我怎麼就不能好好的?為此,沙復明後來悄悄打聽了一下,其他的推拿中心也都沒有合同。沙復明於是知道了,不簽合同,差不多成了所有盲人推拿中心的潛規則。

在籌建「沙宗琪推拿中心」的過程中,沙復明立下了重願,他一定要打破這個醜陋的潛規則。無論如何,他要和每一個員工規規矩矩地簽上一份工作合同。他的推拿中心再小,他也要把它變成一個現代企業,他一定要在自己的身上體現出現在企業的人性化。管理上他會嚴格,但是,員工的基本利益,必須給予最充分的保證。

奇怪的事情就在沙復明當上老板之後發生了。並不是哪一天發生的,而是自然而然地發生的——前來應聘的員工沒有一個人和他商談合同的事宜。他們沒提,沙復明也就沒有主動過問。邏輯似乎是這樣的,老板能給一份工作,已經是天大的麵子了,還要合同做什麼?沙復明想過這件事情的,想過來想過去,還是盲人膽怯;還是盲人抹不開麵子;還是盲人太容易感恩。謝天謝地,老板都給了工作了,怎麼能讓老板簽合同?盲人是極其容易感恩的。盲人的一生承受不了多大的恩澤,但盲人的眼睛一瞎就匆匆忙忙學會了感恩。盲人的眼裡沒有目光,淚水可是不少。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前來應聘的員工都沒有提及工作合同,那就不簽了吧。相反,沙復明在推拿中心的規章製度上做足了文章。這一來事情倒簡單了,所有的員工和推拿中心唯一的關係就是規章製度。在推拿中心所有的規章製度裡麵,員工隻有義務,隻有責任,這是天經地義的。他們沒有權利。他們不在乎權利。盲人真是一群「特殊」的人,無論時代怎樣地變遷,他們的內心一直是古老的,原始的,洪荒的,也許還是亙古不變的。既然整個社會都沒能為他們提供一個給予保障和幫助的組織與機構,那麼,他們反過來就必須抱定一個東西,同時,堅定不移地相信它:命。命是看不見的。看不見的東西才是存在,一個巨大的、覆蓋的、操縱的、決定性的、也許還是無微不至的存在。像親愛的危險,一不小心你的門牙就撞上它了。關於命,該怎麼應對它呢?積極的、行之有效的辦法就一個字:認。嗨——,認了吧,認了。

但「認」是有前提的,你必須擁有一顆剛勇並堅韌的僥幸心。你必須學會用僥幸的心去麵對一切,並使這顆僥幸的心融化開來,灌注到骨髓裡去。咚——咚,咚——咚。它們鏗鏘有力。一個看不見「雲」的人是不用惦記哪一塊「雲」底下有雨的。有雨也好,沒雨也好。認了。我認了。

後來的事情就變得有些順理成章了。在沙復明和張宗琪最為親密的時候,他們盤坐在床上,兩個幾乎是無話不談的。兩個年輕的老板如沐春風。他們的談話卻從來沒有涉及過員工們的工作合同。有幾次沙復明的話就在嘴邊了,鬼使神差的,咽下去了。張宗琪那麼精明的一個人,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他不會不知道。他一定也咽下去了。咽下去,這是盲人最大的天賦。做老板,可以咽下去許多;做員工,一樣可以咽下去許多。盲人總有第一流的吞咽功夫,因為盲人具有舉世無雙的消化功能。

後來的情形有趣了,也古怪了。工作合同的話題誰也不提。工作合同反而成了沙復明、張宗琪和所有員工麵前的一口井,每一個人都十分自覺地、不約而同把它繞過去了。沙復明既沒有高興也沒有失望。說到底,又有哪一個老板喜歡和員工簽合同呢?沒有合同最好了,所有的問題都在老板的嘴裡。老板說「yes」,就是「是」,老板說「no」,就是「不」。隻有權力,不涉其餘,這個老板做起來要容易得多。完全可以借用一個時髦的說法:「爽歪歪」。

命運卻出手了。命運露出了它帶刺的身影,一出現就叫人毛骨悚然。它用不留痕跡的手掌把推拿中心的每個人都扌莫了一個遍,然後,歪著嘴,挑中了都紅。它的雙手摁住了都紅的後背,咚的一聲,它把都紅推到了井裡。

都紅在井裡。這個井剛好可以容納都紅的身軀。她現在就在井裡。沙復明甚至沒有聽到井裡的動靜。沙復明沒有聽到任何掙紮性的努力。事實上,被命運選中的人是掙紮不了的。沙復明已近乎窒息。比聽到撲通撲通的聲音還要透不過氣來。井水把一切都隱藏起來了,它的深度決定了陰森的程度。可憐的都紅。寶貝。我的小妹妹。如果能夠救她,他沙復明願意把井挖掉。可是,怎麼挖?怎麼挖?

單相思是苦的,糾纏的,銳利的。而事實上,有時候又不是這樣。在都紅受傷之前,沙復明每一次思念都紅的時候往往又不苦,隻有糾纏。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柔軟,還有猝不及防的溫情。這柔軟和溫情讓沙復明舒服。誰說這不是戀愛呢?——他的心像曬了太陽。在太陽的底下,暖和和,懶洋洋。有一次沙復明都把都紅的名字拆解開來了,一個字一個字地想。「都」是所有的意思,全部的意思,而「紅」則是一種顏色,據說是太陽的色彩。如此說來,都紅的名字就成了一種全麵的紅,徹底的紅。她是太陽。遠,也近。沙復明沒見過太陽,但是,對太陽終究是敏銳的。在冬天,沙復明最喜愛的事情就是曬太陽,朝陽的半個身體暖和和,懶洋洋。

可太陽落山了。它掉在了井裡。沙復明不知道他的太陽還有沒有升起的那一天。他知道自己站在了陰影裡,身邊是高樓風。高樓風把他的頭發撩起來了,在健全人的眼裡紛亂如麻。

如果沒有「羊肉事件」,如果沒有「分手」的前提,沙復明也許能夠和張宗琪商量一下,把都紅的事情放到桌麵上來,給都紅「補」一份合同,給都紅「補」一份賠償。這些也許是可以的。

即使有了「羊肉事件」,即使有了「分手」的前提,隻要沙復明沒有單戀都紅,沙復明隻要把都紅的事情放到桌麵上來,為都紅爭取到一份補償,同樣是可以的。

現在不行了。撇開沙復明和張宗琪的關係不說,沙復明和都紅如此的曖昧,沙復明的動議隻能是徇私情。他說不出口;他說了也沒有用。

沙復明問自己,你為什麼要愛?你為什麼要單相思?你為什麼要迷戀該死的「美」?你的心為什麼就放不下那隻「手」?愛是不道德的,在某個特定的時候。

他對不起都紅。作為一個男人,他對不起她;作為一個老板,他一樣對不起她。他連最後的一點幫助都無能為力。他一心要當老板,當上了。可「老板」的意義又在哪裡?沙復明陷入了無邊的痛苦。

——如果受傷的不是都紅呢?——如果受傷的人不是這樣「美」呢?如果受傷的人沒有一雙天花亂墜的手呢?他沙復明還會這樣痛苦麼?這麼一想沙復明就感到天靈蓋上冒出了一縷遊絲,他的魂差一點就出竅了。

不敢往下想了,沙復明就點煙。一支一支地點。香煙被沙復明吸進去了,又被沙復明吐出來了。可沙復明總覺得吸進去的香煙沒有被他吐出來。他吐不出來。全部積鬱在月匈口,還有胃裡。煙霧在他的體內盤旋,最終變成了一塊石頭,堵在了沙復明的體內。他的胃疼啊。所有的疼都堵在了那裡,結結實實。沙復明第一次感到有點支撐不住了,他就坐了下來。得到醫院去看看了。等這一陣子忙過去,沙復明說什麼也要到醫院去看看了。

說起醫院,這又是沙復明的一個心病了。他怎麼就那麼害怕醫院呢?可是,誰又不怕呢?醫院太貴了。打個噴嚏,進去一趟就是三四百。其實,貴還在其次了。沙復明真正害怕的還是「看病」本身。尤其是大醫院。撇開預約的檢查項目不說,排著隊掛號,排著隊就診,排著隊付款,排著隊檢查,排著隊再就診,排著隊再付款,最後,還得排著隊取藥,沒有大半天你根本回不來。沙復明每次看病都會想起一個成語,盲人扌莫象。醫院真的是一個大象,它的身體是一個迷宮。你就轉吧。對沙復明來說,醫院不隻是大象,迷宮,還是立體幾何。沙復明永遠也弄不清這個幾何形體裡的點、線、麵、角。它們錯綜,復雜,不適合醫療,隻適合探險。

過幾天一定要去。沙復明發誓了。沙復明的嘴角翹了上去,似乎是笑了。在看病這個問題上,他是發誓的專家,他發過多少誓了?沒有一次有用。他發誓不是因為意誌堅定,相反,是因為疼。一疼,他無聲的誓言就出來了。不疼了呢?不疼了誓言就是一個屁。對屁還能有什麼要求,放了就是。

王大夫咳嗽了一聲,推開大門,出來了。他似乎知道沙復明站在這裡,就站在了沙復明的身邊。一言不發,卻不停地扳他的響指。他的響指在沙復明的耳朵裡是意味深長的,似乎表明了這樣的一個信息,王大夫想說什麼,卻又欲言又止。

沙復明也咳嗽了一聲,這一聲是什麼意思呢,沙復明其實也沒有想好。沙復明隻是想發出一些聲音,可以做開頭,也可以做結尾。都可以。

王大夫很快就注意到了,沙復明的身上有一股很不好的氣味。這氣味表明沙復明好幾天沒有洗澡了。沙復明的確有好幾天沒洗澡了,說到底還是宿舍裡的衛生條件太差,總共就一個熱水器,十幾個人一定要排著隊伍才能輪得上。胃疼是很消耗人的,沙復明疲憊得厲害,成天都覺得累,一回到宿舍就躺下了。躺下來之後就再也不想爬起來。他能聞到自己身上糟糕的體氣,卻真的沒有力氣去洗一個熱水澡。

「復明啊,」王大夫突然說,「還好吧?」這句話空洞了,等於什麼也沒說。不過,沙復明顯然注意到了,到推拿中心這麼些日子了,王大夫第一次沒有叫沙復明「老板」。他叫了他的老同學一聲「復明」。

「還好。」沙復明說,「還好吧。」這句話一樣的空洞,是空洞的一個回聲。

王大夫說完了「還好吧」就不再吭聲了。他把手伸進了懷裡,在那裡撫扌莫。傷口真的是好了,癢得出奇。沙復明又不敢用指甲撓,隻能用指尖輕輕地扌莫。沙復明也不吭聲。但沙復明始終有一個直覺,王大夫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對自己說。就在他的嘴裡。

「復明啊,」王大夫最終還是憋足了勁,說話了。王大夫說,「聽兄弟一句,你就別念叨了。別想它了,啊,沒用的。」

這句話還是空的。「別念叨」什麼?「別想」什麼?又是「什麼」沒用?不過,也就是一秒鍾,沙復明明白了。王大夫指的是都紅。沙復明萬萬沒有想到王大夫這樣直接。是老兄老弟才會有的直接。沙復明當然知道「沒用」,但是,自己知道是一碼事,從別人的嘴裡說出來則是另外的一碼事。沙復明沒答腔,卻靜靜地惱羞成怒了。他的心被撕了一下,一下子就裂開了。沙復明沉默了好大的一會兒,平息下來。他不想在老同學的麵前裝糊塗。沙復明問:「大夥兒都知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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