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張宗琪(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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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人,或者說,初來乍到的人,時常會有這樣的一個錯覺,沙復明是推拿中心唯一的老板。實情卻不是這樣。推拿中心的老板一直是兩個。如果一定要說隻有一個的話,這個「一」隻能是張宗琪,而不是沙復明。

和性格外露、處事張揚、能說會道的沙復明比較起來,張宗琪更像一個盲人。他的盲態很重。張宗琪一周歲的那一年因為一次醫療事故壞了眼睛,從表麵上看,他的盲是後天的。然而,就一個盲人的成長記憶來說,他又可以算是先天的了。即使眼睛好好的,張宗琪也很難改變他先天的特征,似乎又被他放大了:極度的內斂,一顆心非常非常的深。張宗琪的內斂幾乎走到了一個極端,近乎自閉,差不多就不說話。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張宗琪從來就不說廢話。一旦說了什麼,結果就必然是什麼。如果一句話不能改變或決定事態的結果,張宗琪寧可什麼都不說。

沙復明是老板,幾乎不上鍾。他在推拿中心所做的工作就是日常管理,這裡走一走,那裡看一看,客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一個老板。張宗琪卻不同,他也是老板,卻始終堅持在推拿房裡上鍾。這一來張宗琪的收入就有了兩部分,一部分是推拿中心的年終分紅,和沙復明一樣多;另一部分是每小時十五塊錢的提成,差不多和王大夫一樣多。張宗琪不習慣讓自己閒下來。即使是在休息區休息的時候,張宗琪也喜歡做點什麼,比方說,讀書。他最喜愛的一本書是《紅樓夢》。《紅樓夢》裡他最喜歡的則又是兩個人。一個是林黛玉。別看林黛玉長著「兩彎似蹙非蹙眷煙眉」,還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這丫頭其實是個瞎子。冰雪聰明,卻什麼也看不見,她連自己的命都看不住,可憐咧。張宗琪所喜歡的另一個人則是焦大。這是一個粗人,「月匈中沒有一點文學」,人家就是什麼都知道。無論是榮國府還是寧國府,一切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能看見兒媳婦門檻上慌亂的腳印。

沙復明做事的風格是大張旗鼓。他喜歡老板的「風格」,熱衷於老板的「樣子」,他就當老板了。張宗琪把這一切都給了他。沙復明喜歡「這樣」,而張宗琪偏偏就喜歡「那樣」,好辦了。暗地裡,一個是周瑜,一個是黃蓋,兩相都非常的情願。張宗琪沒有沙復明那樣的好大喜功,他是實際的。他隻看重具體的利益。他永遠也不會因為一個「老板」的虛名而荒廢了自己的兩隻手。他隻是一名「員工」。隻有到了和沙復明「麵對麵」的時候,他才做一次「老板」。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老板的「老板」。張宗琪並不霸道,但是,既然「在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沙復明做主,那麼,在「少部分情況下」,張宗琪總能夠發表「個人的一點看法」吧?更何況他們還是朋友呢。這一來張宗琪的低調反而格外的有力了,大事上頭他從不含糊。還有一點張宗琪也是很有把握的,因為他不直接參與管理,幾乎就不怎麼得罪人——到了民主表決的時候,他的意見往往就成了主導。大權並沒有旁落,又拿著兩個人的工資,挺好的。張宗琪不指望別的,就希望推拿中心能夠穩定。延續下去就行了。

動靜突如其來。推拿中心偏偏就不穩定了。

開午飯了,金大姐端著一鍋的湯,來到了休息區。金大姐通常都是這樣安排她的工作次序的,第一樣進門的是湯,然後,拿飯。推拿中心所使用的是統一的飯盒,先由金大姐在宿舍裡裝好了,把飯和菜都壓在一個飯盒裡,再運到推拿中心去。這一來到了推拿中心就方便了,一人一個飯盒。金大姐一邊發,一邊喊:「開飯了,開飯啦!今天吃羊肉!」

張宗琪知道是羊肉。金大姐一進門張宗琪就聞到了一股羊肉的香,其實也就是羊肉的膻。張宗琪愛羊肉。愛的正是這股子獨到的膻。說起羊肉,許多人都喜歡誇耀自己的家鄉,——自己的家鄉好在哪兒呢?「羊肉不膻!」完全是放屁了。不膻還能叫羊肉麼?不膻還值得「掛羊頭賣狗肉」麼?可是,張宗琪再怎麼喜歡,吃一次羊肉其實也不容易。原因很簡單,推拿中心有推拿中心的規矩,員工的住宿和夥食都是老板全包的。老板想多掙,員工的那張嘴就必須多擔待。老板和員工是一起吃飯的,控製了員工,其實也控製了老板。他們吃一回羊肉也是很不容易的吶。

張宗琪從金大姐的手裡接過飯盒,打開來,認認真真地聞了一遍。好東西就得這樣,不能一上來就吃,得聞。等聞得熬不住了,才能夠慢慢地送到嘴裡去。什麼叫「調胃口」?這就是了。越是好的胃口越是要調,越調胃口就越好。

沒有任何預兆,高唯站起來了。她把飯盒放在了桌麵上,啪的就是一聲。這一聲重了。高唯說:「等一等。大家都不要吃。我有話要說。」她的口口勿來者不善了。

張宗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夾著羊肉,歪過了腦袋,在那裡等。

高唯說:「我飯盒裡的羊肉是三塊。杜莉,你數一數,你是幾塊?」

這件事來得過於突然,杜莉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她的飯盒已經被高唯一把搶過去了。她把杜莉的飯盒打開了,放在了桌麵上。

「杜莉,大夫們都看不見,你能看見。你數,你數給大夥兒聽。」

杜莉的確看得見,她看到了兩個飯盒,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高唯的。她飯盒裡的羊肉多到了「慘不忍睹」的地步。杜莉哪裡還敢再說什麼。

高唯說:「你不數,是吧。我數。」

杜莉卻突然開口了,說:「飯又不是我裝的。關我什麼事?我還沒動呢。我數什麼?」

高唯說:「也是。不關你的事。那這件事就和你沒關係了。你一邊待著去!」

高唯把杜莉的飯盒一直送到金大姐的麵前,說:「金大姐,杜莉說了,和她沒關係。飯菜都是你裝的吧?你來數數。」

金大姐這麼乾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她是有恃無恐的。盲人們什麼都看不見,就算是健全人,誰還會去數這個啊!誰會做得出來呢。可是,高唯能看見。高唯這丫頭她做得出來。金大姐的額頭上突然就出汗了。

高唯說:「你不數,好。你不數還是我來數。」高唯真的就數了。她數得很慢,她要讓每一個數字清清楚楚地落實在每一個盲人的每一隻耳朵裡。休息區裡死一樣的寂靜。當高唯數到第十二的時候,人群裡有了動靜。那是不平的動靜。那是不齒的動靜。那也許還是憤怒的動靜。但是,沒完,高唯還在數。數到第十五的時候,高唯顯示出了她把掌控事態的能力。她沒有說「一共有十五塊」。高唯說:「就不用再數了吧?」她的適可而止給每一個當事人都留下了巨大的想像空間。

「金大姐,買羊肉的錢不是你的,是推拿中心的吧?」

高唯再一次把飯盒送到杜莉的麵前,說:「人做事,天在看。杜莉,請你來驗證一下,看看我有沒有撒謊。」

杜莉早已經是惱羞成怒。一個人在惱羞成怒的時候不可能考慮到後果的。杜莉伸出胳膊,一把就把飯盒打翻了。休息區下起了雨。是飯米做的雨。是羊肉做的雨。杜莉高聲叫囂說:「關我什麼事!」

「話可不能這麼說,」高唯說,「你這樣推得乾乾淨淨,金大姐還怎麼做人?金大姐不是在餵狗吧?」

「我怎麼沒有餵狗?」金大姐突然發作了,「我就是餵狗了!」

「難得金大姐說了一句實話,」高唯說,「耽擱大家了。開飯了。我們吃飯吧。」

沙復明撥弄著羊肉,已經靜悄悄地把碗裡的羊肉統計了一遍。他不想這樣做,他鄙視這樣做,可是,他按捺不住。作為一個老板,沙復明碗裡的統計數據極不體麵。現在,沙復明關心的卻不再是杜莉了,而是另外的一個人,張宗琪,準確地說,是張宗琪的飯盒。他當然不能去數張宗琪的羊肉,可是,結論卻很壞,非常壞。他認準了那是一個鋪張的、宏大的數據。沙復明承認,高唯是個小人,她這樣做齷齪了。但是,沙復明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憤怒了。他端起飯盒,一個人離開了,兀自拉開了足療室的大門。他丟下飯盒,躺下了。這算什麼?搞什麼搞?幾塊羊肉又算得了什麼?可是,為什麼有人就一直在這麼做?為什麼有人就一直容許這樣做?腐敗呀。腐敗。推拿中心腐敗了。

張宗琪沒有動。他在吃。他不能不吃。在這樣的時候,吃也許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了。金大姐是他招進來的人,這一點推拿中心個個知道。金大姐還和他沾了一點根本就扯不上的親,也就是所謂的「遠房親戚」,這一點也是推拿中心個個都知道的。現在,張宗琪有一千個理由相信,高唯是沖著杜莉去的。但是,誰又會在意杜莉呢?

高唯的背後是誰?是哪一個指使的呢?這麼一想張宗琪的脖子上就起了雞皮疙瘩。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自己怎麼一直都蒙在鼓裡?虧你還是個老江湖了。

事情鬧到了這般的動靜,解決是必須的。但金大姐這一次觸犯的是眾怒,顯然不能再依靠民主了。

金大姐是張宗琪招過來的,杜莉又是金大姐帶過來的,按照通行的說法,金大姐和杜莉隻能是「他」的人,這件事隻能由「他」來解決。常規似乎就應當是這樣。張宗琪開始瘋狂地咀嚼。想過來想過去,張宗琪動了殺心。清理是必須的。他決定了,一定要把高唯從推拿中心「摘」掉。這個人不能留。留下這個人推拿中心就再也不可能太平。

金大姐卻不能走。無論金大姐做了什麼,金大姐一定要留下。要想把金大姐留下來,杜莉就必須留下來,否則金大姐不乾。張宗琪舔了舔上嘴唇,又舔了舔下嘴唇,咽了一口,意識到了,事情真是難辦了。

難辦的事情隻有一個「辦」法,拖。拖到一定的時候,再難辦的事情都好辦了。

張宗琪默不吭聲。他決定拖。決心下定了之後,他站起來了,默默地拿起了《紅樓夢》,一個人去了推拿房。在窘困來臨的時候來一點「國學」,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的呢?

金大姐為什麼不能走?這句話說起來長了。

張宗琪極度害怕一樣東西,那就是人。隻要是人,張宗琪都怕。這種怕在他五歲的那一年就植根於他的內心了。那一年他的父親第二次結了婚。張宗琪一點都不知道事態的進程,他能夠知道的隻有一點,做建築包工的父親帶回了一個渾身彌漫著香味的女人。他不香的媽媽走了,他很香的媽媽來了。

五周歲的張宗琪偏偏不認為她香。他在肚子裡叫她臭媽。臭媽活該了,她在夜裡頭經常遭到父親的揍,父親以前從來都沒有揍過不香的媽媽。臭媽被父親揍得鬼哭狼嚎。她的叫聲悲慘了,淒涼而又緊湊,一陣緊似一陣。張宗琪全聽在耳朵裡,喜上心頭。不過事情就是這樣奇怪,父親那樣揍她,她反過來對張宗琪客客氣氣的,第二天的早上還軟綿綿地扌莫扌莫張宗琪的頭。這個女人賤。張宗琪不要賤女人的扌莫。隻要香味一過來,他就把腦袋側過去了。天下所有的香味都很臭。

事態在妹妹出生之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小妹妹出生了,臭媽的身上沒有香味了。可父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再也不揍臭媽了。父親甚至都很少回來。很少回家的父親卻請來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專門給臭媽和張宗琪做飯。張宗琪同樣不喜歡這個女人,她和臭媽一直在嘰嘰。她們嘰嘰嘰,她們咕咕咕。她還傳話。她告訴臭媽,她說張宗琪說了,她臭。

臭媽就是在兩個女人短暫的嘰咕之後第一次揍「小瞎子」的。她沒有打,也沒有掐。她把「小瞎子」的細胳膊擰到背後,然後,往上拽。張宗琪疼。撕心裂肺地疼。張宗琪卻不叫。他知道這個女人的詭計,她想讓自己像她那樣鬼哭狼嚎。張宗琪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發出那樣悲慘的聲音來的。臭媽的慘叫讓他心花怒放,他一定不會讓臭媽心花怒放。他才不會讓自己淒涼而又緊湊的聲音傳到她的耳朵裡去呢。他很疼,就是沒有一點聲音。他是一塊很疼的骨頭,他是一塊很疼的肉。

臭媽終於累了。她放下了很疼的骨頭,她放下了很疼的肉。她失敗了。張宗琪是記得的,他感到了幸福。一個從疼痛當中脫離出來的人是多麼的輕鬆啊,完全可以稱得上幸福了。他微笑了,開始等父親回來。隻要父親回來了,他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告訴父親,添上油,再加上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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