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高唯(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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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快就能在推拿中心站穩腳跟,都紅不敢相信。好在都紅是一個自知的人,知道自己的手藝還不足以吸引這麼多的回頭客。其實,問題的關鍵早已經水落石出了,都紅還是占了「長相」的便宜。這是都紅第一次「行走江湖」,她還不能正確地了解一個女子的「長相」具有怎樣的重要性。都紅現在知道了,「長相」也是生產力。

與「長相」密切相關的是,都紅的回頭客清一色都是男性。年紀差不多集中在三十五至四十五歲之間。都紅對自己的吸引力是滿意的,自豪了,當然,也還有陌生。——這陌生讓都紅快樂,是一個女性理所當然的那種快樂。要不是出來,她這一輩子可就蒙在鼓裡了。都紅知道自己「漂亮」,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美」。「漂亮」和「美」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了,它們所涵蓋的是完全不同的本質。都紅的自豪其實也就在這裡。可是,都紅同樣發現了一個基本的事實,年輕的、未婚的男士很少點她的鍾。這讓都紅又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寥落。不過都紅很快又找到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年輕人身體好,一般不會到推拿房裡來,幾乎就沒有。說到底,並不是都紅對他們缺少吸引力,而是都紅從根本上就缺少這樣的機會。如果他們來了呢?如果呢?也很難說的吧。

知道自己美固然是一件好事,有時候,卻又不是這樣的。都紅就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深」了。女孩子就這樣,所有的煩惱都是從知道自己的「長相」之後開始的。事實上,都紅都有些後悔知道自己的「長相」了。

生意好,接觸的人就多。人多了就雜。人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什麼樣的人都有。差別怎麼那麼大呢?可以說,一個人一個樣。都紅看不見那些男人,但畢竟給他們做推拿,畢竟在和他們說話,他們的區別都紅還是一目了然了。有的胖,有的瘦,有的壯,有的弱,有的斯文,有的粗魯,有的愛笑,有的沉默,有的酒氣沖天,有的煙氣繚繞。但是,無論怎樣的區別,有一點他們又都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手機。有一點就更加一樣了,每一部手機裡都有它們的「段子」。都紅聽到的第一個「段子」是這樣的,說,在鄉下,一個丈夫下地乾活去了,老婆的相好的當即趕了過來。還沒有來得及親熱,丈夫卻回來了,他忘了拿鋤頭。老婆急中生智,讓相好的躲到麻袋裡,並把他藏在了門後。丈夫扛著鋤頭,急匆匆又要走。走到門口,突然發現門後多了一個麻袋,滿滿的。他踢了一腳,自語說:「咦,麻袋裡是什麼?」相好的在麻袋裡大聲地喊道——「玉米!」

這是都紅聽到的第一個段子,笑死了。連著聽了好幾個,段子開始復雜了。並不是每一個段子都像「玉米」這樣樸素的。都紅年輕,許多段子其實是聽不懂的。聽不懂就必須問。她傻愣愣地盯著客人,一定要把「包袱」的含意問出來。但都紅的話音未落,一下子又無師自通了。這一「通」就要了都紅的命,都紅感到了齷齪,太汙濁,太下流了。血直往臉上湧。都紅無比的懊喪,覺得自己也一起齷齪進去了。然而,段子是無窮無盡的,天長日久,都紅居然也習慣了,你總不能不讓客人說話吧。都紅很快就發現這樣一種類型的男人了,他們特別熱衷於給女生說段子,越說越來勁,就好像段子裡頭的事情都是他們做出來的。都紅不喜歡這樣的男人,裝著聽不見。就是聽見了,都紅也裝著聽不懂。難就難在都紅聽得懂,這一來她就忍不住要笑。都紅不想笑,但笑是很難忍的,都紅怎麼也忍不住,隻好笑。笑一回就覺得吃了一回蒼蠅。

因為每個人都有手機,每個手機裡都有段子,都紅知道了,這個世界就是手機,而生活的本來麵目就是段子。

段子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葷。葷這個詞都紅當然知道,它和蔬菜相對,是素的反義詞。葷的背後隻能是肉,和肉有不可分割的關係。對於葷,都紅實在是害怕了,渾身都不自在。聽的日子久了,都紅對這個世界有了一個大致上的認識,也可以說,判斷:她所處的這個世界是葷的。她神往的、那個叫做「社會」的東西是葷的。所有的男人都葷,所有的女人也一樣葷。男人和女人一刻也沒有閒著,都在忙。滿世界都是交媾,混雜,癲瘋,癡狂,毫無遮擋。都紅都有點慶幸了,幸虧自己是個瞎子,要不然,眼睛往哪裡看呢?每個人都是走肉,肉在「嘩啦啦」。

都紅還記得第一次離家出門的情景。那時的都紅的確是恐懼的,她擔心自己不能在這個社會上立足。但是,必須承認,都紅在恐懼的同時心裡頭還有另外的一樣東西,那東西叫憧憬。她是多麼的憧憬這個世界啊。她憧憬陌生的人,她憧憬陌生的事,她憧憬不一樣的日子。那時的都紅是怎樣的蠢蠢欲動,就希望自己能夠早一點被這個世界所承認、所接納,然後,融進去。生活有它的意義,都紅所有的夢想都在裡頭。可現在,鋪天蓋地的手機和鋪天蓋地的段子把生活的真相揭示出來了,這個世界下流,齷齪。太髒了,太無聊了,太粗鄙了。都紅沒有什麼可以憧憬的了,從皇帝到乞丐,從總經理到小秘書,從飛行員到乘務員,從村長到二大爺,都一樣。都紅就覺得自己每一天都站在狗屎堆上。她必須站在狗屎堆上,一離開她就不能自食其力了。她遲早也是一塊肉,遲早要「嘩啦啦」。

事實上,沙復明已經開始對著自己「嘩啦啦」了,都紅聽見了,沙復明的手在自己的臉上「嘩啦啦」。他一定還想通過其他更為隱蔽的方式「嘩啦啦」。沙復明在逼近自己。一想起這個都紅就有些緊張,她的處境危險了。都紅時刻都有可能變成一絲不掛的玉米,被裝在麻袋裡,然後,變成手機裡的笑料。

都紅在嚴加防範,可也不敢得罪他。再怎麼說,沙復明是老板啊。他說走,你就隻能走。走是容易的,可是,上哪兒去呢?就算能換一個地方,一樣的。哪裡沒有男人?哪裡沒有女人?哪裡沒有段子?哪裡沒有手機?天下就是裝滿了玉米的麻袋,天下人就是裝在麻袋裡的玉米。

都紅選擇了無知,客客氣氣的。她對沙復明客氣了。不即。不離。不取。不棄。你就「嘩啦啦」吧,關鍵是怎麼利用好。無知是最好的武器,少女的無知則是核武器,天下無敵的。無論你沙復明怎樣地「嘩啦啦」,都紅很無知。裝出來的無知是真正的無知,一如裝睡。——假裝睡覺的人是怎麼也喊不醒的。

沙復明痛心了。他是真心的。為了都紅,他已經放棄了他的信仰,不再渴望眼睛,他不再思念他的「主流社會」了,他願意和沒有眼睛的都紅一起,黑咕隆咚地過自己本分的日子。他開始追。都紅有意思了,不答應,也不拒絕。懵裡懵懂。什麼都不懂。無論沙復明怎樣表達她都不開竅。她的口口勿裡頭永遠有一種簡單的快樂,像一個孩子在全神貫注地吃糖。沙復明迂回,暗示,懇求,越來越急迫,越來越直白,都紅就是聽不明白。沙復明還能怎麼辦?隻有實話實說了,其實是哀求:「都紅,我愛你呀!」

都紅可憐了。——「我還小哎。」

沙復明還能說什麼?都紅越是可憐,他就越是喜歡,滋生了做她屏障的欲望,一心想守護她。魔障了,不能自拔。好吧,沙復明不隻是魔障了,還倔強,你小,那我就等。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後年,後年不行,大後年,大後年不行,大大後年。你總有長大的那一天。沙復明堅信,隻要有耐心,關鍵是,隻要一直都愛著她,他沙復明一定能等到都紅長大的那一天。

這等待當然是私密的,高度地隱蔽,僅僅發生在沙復明的心裡。沙復明謹慎得很,再怎麼說,他好歹是一個老板。他不能給員工們留下以權謀私的惡劣印象。還有一點也很重要,沙復明畢竟也虛榮。他要是明火執仗地追,難免會招致誤解,他是仗勢得來了愛情。很不光彩的。在水落石出之前,還是不要讓別人知道的好。

沙復明卻錯了。他的心思有人知道。誰?高唯。作為推拿中心的前台小姐,高唯在第一時間已經把沙復明的心思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了。盲人很容易忽略一樣東西,那就是他們的眼睛。他們的眼睛沒有光,不可能成為心靈的窗戶。但是,他們的眼睛卻可以成為心靈的大門。——當他們對某一樣東西感興趣的時候,他們不懂得掩飾自己的眼睛,甚至把脖子都要轉過去,有時候都有可能把整個上身都轉過去。沙復明近來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可是,隻要都紅一發出動靜,沙復明精神了。脖子和月要腹就一起轉動。在高唯的眼裡,都紅是太陽,而沙復明就是一朵向日葵。靜中有動。他在諦聽。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已經參與到都紅的行為裡去了,嘴唇上還有一些特別的動作。很瑣碎。有點淩亂。一個突然的、淺淺的笑;一個突然的、淺淺的收斂。那是他忘情了。他在愛。他的樣子不可救藥。

高唯就這樣望著她的老板,一點也不擔心被她的老板發現。

有一點高唯卻又是不能理解的,隻要都紅一走動,沙復明的脖子就要轉過去,他又是如何判斷的呢?他怎麼知道那是都紅的呢?高唯感興趣了。她就盯著都紅的兩條腿,認真地研究,仔細地看。一看,答案出來了。都紅的行走和小孔一樣,都是左腳重,右腳輕,當然了,十分的細微。但小孔是用腳後跟著地,都紅先著地的則是腳尖。——都紅比小孔要膽小一些,每邁出一步,她總是用腳尖去試探一番的。高唯閉上了自己的眼睛,諦聽了一回,果真把都紅的步行動態聽得清清楚楚的了。

就在當天的晚上,高唯成了都紅的好朋友。到了下班的時候,高唯拉住了都紅的手,一直拉到三輪車的旁邊。都紅還在猶豫,高唯已經把她攙扶上去了。她替都紅脫了鞋,都紅就舒舒服服地、軟軟綿綿地坐在了一大堆的床單上了。都紅的感動是可想而知的,高唯好。真是一個熱心腸的人。自己什麼都沒有,高唯能這樣對待自己,隻能說,她命好,這樣好的人偏偏就讓她遇上了。

高唯就這樣成了都紅的朋友。近了。距離是一個恆數,都紅離高唯近了,離季婷婷必然就遠了。都紅在這個問題上是有點內疚的,說到底,她勢利了。這勢利並不隻是為了一輛三輪車,而是為了眼睛。再怎麼說,高唯是一個有眼睛的人,都紅需要一雙明亮的眼睛成為自己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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