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溫其如玉(十三)(1 / 2)
裴嬌是被強烈的光芒刺醒的。
她緩緩睜眼,驀然攥緊了手。
眼前正是方才永夜城內的街道,隻是沒了方才奔逃的人群,因為這空盪盪的街道,隻有她一人。
最大的不同,是落在她身上,居然是久違的刺目的日光。
裴嬌行走在寬闊的街道上,發覺平日裡人流如織的商鋪皆是靜悄悄的,瞧不見半個人影。
平日裡排成一條長龍的點心坊空空隻留一道牌匾。
雖是白日天光大亮時,卻無端給她一種孤寂感。
這便是天明神樹彼端通往的另一個世界?擁有了白日的永夜城?
她不由得皺眉,「這裡為何隻有我一個人?」
銅鏡道,「很可能因為你是與神樹有羈絆之人,所以便能進入天明神樹通往的另一世界。暫且先去觀察一番,再做定奪。」
裴嬌抿唇道,「我一直不明白,為何我會與神樹有羈絆,甚至將融雪珠這種好東西給了我……」
銅鏡陷入一陣詭異的沉默,隨後道,「你不會以為,你自己真是傳說中的大荒神女轉世吧?」
裴嬌微微一怔,隨後笑道,「神女轉世?你見過這麼倒黴的神女麼?」
上輩子她可是顛沛流離死於非命,別說有多倒黴了。
她不願再提上輩子的傷心事,憑著記憶走過許多地方,除了沐浴在日光之下,與平日的永夜城並無任何區別。
就連城主府內設施裝潢都如出一轍,裴嬌走累了,便伏在幾案上休憩,她醒來之時,卻見窗外仍是這般艷陽天。
猶記已然過了許多個時辰,照理來說,應當會天色暗下來才對。
她微微一怔,忽然皺眉,難道這兒正好與永夜城相反,常年四季都是白日?
如此以來,更像是永夜城被分割成了兩部分。
一部分是不變的黑夜,也正是外頭妖族們所待的地界,而另一部分是綿長的白晝,是她此時此刻處於的地方。
未等她多想,她目光忽的落向城主府的梨花木案幾上,上邊竟有一杯茶盞,茶盞似還有餘溫,這是她來到這裡以來第一次捕捉到的生人的痕跡。
還有人也在這裡?是誰?
宗明還是……南荒魔君?
裴嬌走近,順勢望向殿內一張壁畫上。
她眉尖微蹙,記憶中永夜城的城主府中似乎並未有過這麼一副畫。
看來這幅畫定然是白日的永夜城所特有的。
她緩步走近,開始仔細審視起來,畫中女子身著素衣,立於梨花樹下,眉目宛然,神情靈動,就像是回眸那一瞬間被作畫的人捕獲到了,便成了這麼一副畫。
裴嬌認出,這畫中的女子正是城主,她眉心那一抹紅痣不變,隻是比起她現在眉目更為稚嫩。
當她指尖觸碰上這一副畫時,她忽然發覺自己指尖竟然直接穿透了這幅畫。
忽的天旋地轉,一陣失重感傳來。
「快走,他們又在喊人了——」
裴嬌一怔,她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抹布與鑲了補丁的衣裙,汙水池中映照出一張嬌俏稚嫩的臉,更像是年方豆蔻的模樣。
隻是瞧著麵色灰黃,似是消瘦許久。
裴嬌正愣神之時,身後有人上來牽著她的手,低聲道,「別愣神,快些走,否則那些妖怪又要借此折磨我們了。」
裴嬌轉眼,看向握著自己手的女孩,她眉目婉約,眉心一點紅痣。
這是……小時候的城主?
比起如今的城主來說,少了些疏離清冷,多了一絲嬌憨可愛。
修真界空間撕裂融合靈力開辟天地已是常事,所以幻境也遍布各處。
很可能上古大能隨便留下的一件遺物中便有根據他的回憶創造的幻境。
這不是裴嬌第一次進幻境,所以她適應得也更加快些,很快覺察到,這應當是城主年幼時的記憶所幻化出的幻境。
幻境都是根據人的執念構成,千機穀內的幻境是綰綰對凡間經歷以及對何玉書的思念幻化。
不同的幻境解法不同,危險程度不一樣,還需觀察一番再做定論。
也不知那個和自己一同來到這地方的人,是否也是進了這幻境?
木屐在長廊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裴嬌透過長廊望向院內,發覺外邊山明水秀,隱隱可聞鳥雀輕啼,像是在山中。
這幻境過於真實,她甚至感覺到腹中空空,餓得幾欲昏厥。
聽周圍一群少女交談,知道現下大約正處於戰亂飢荒之時,是一位尚有積蓄的老婦收留了被拋棄的女童們。
小時的城主名為楚梨,旁人都喚她阿梨。
裴嬌便也跟著道,「阿梨,你慢些,我要跑不動了。」
這具瘦小的軀體和豆芽菜似的,怕是許久未曾飽腹過。
誰知楚梨回過頭,頗為嚴肅地看著她,「小聲點!你都忘了小雲是如何死在那群畜生手中的了麼?」
……等等?
當木門推開,流光泄入,裴嬌望見年輕的姑娘們垂著頭,小心翼翼地端茶倒水。
而端坐在室內的,赫然是幾位身形高大氣勢迫人的妖族,這些妖族尚未起身,僅僅是臥在一旁便使得屋內的空間逼仄狹小。
「都說這位城主,少時村落被途經的妖族屠戮,除了她以外無一生還,故而她應當恨極了妖族。」
裴嬌心尖一涼,她目光望向這群懵懂的少女,又看向目光冰冷的楚梨。
她忽然明白,這幻境,可能正是楚梨童年時最晦暗的時刻。
女孩們紛紛伺候著場內相談甚歡的妖族,各個屏氣凝神不敢出聲。
裴嬌同樣跪坐著,絲毫不敢看自己身旁的妖族男子,隻能大體望見他白袍如流水般泄落,把玩著一把梅紅色的折扇。
窗外落下連綿的細雨,院內的梨花被雨水染濕,散落一片。
「你是怎麼伺候的?是想燙死我麼?」
忽的,一聲暴躁的怒吼伴隨著雷聲而落。
其中一位少女瑟縮地將羹湯放在桌上,她身前的體格健碩的虎妖露出獠牙,吊三角眼中露出可怖的殺意。
女孩們伏地身子,瑟瑟發抖。
虎妖冷笑一聲,將湯匙放在爐子上烘烤,待冒熱氣後便命令那位伺候他的女孩,「你去,用手拿下來,好好舉在手裡。」
女孩眼睛紅彤彤的,不敢違背,忍著燙將鐵湯匙從爐子上取下,她那一雙小手被燙的通紅,卻淚眼婆娑不敢多言。
不僅是她,其他女孩也都在被各種手段折磨著,似乎這群妖族便以此為樂。
裴嬌默默捏緊拳頭,她看見楚梨眼中倒映著寒光,卻不得不隱忍著上前為他們跳舞助興。
裴嬌心裡隻可惜為何自己現在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瘦弱無力,身無利器。
若是放在修真界,她還能教訓一下這些隻會欺淩弱小的妖族。
且這些妖族與她在永夜城見的還不大一樣,他們更加野蠻粗魯,身上甚至還有似有若無的魔氣和血腥味。
氣著氣著,她空空的小腹忽的發出一聲叫聲,上一秒還在義憤填膺的裴嬌下一秒便要自身難保。
實在是因為……這些案幾上準備的酒肉實在太香了!
她這身體也估計是好幾天未曾飽腹了,餓得已是瘦骨嶙峋。
為了麻痹自己,她開始小聲背龍吟劍法。
先前在修真界練劍的時候,老頭就喜歡拿些香氣逼人的食物放在一旁,她為了靜心打坐,便會將劍法一字一句背出來。
也不知自己身旁這妖族,會以何種手段折磨她……
她盡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這時頭頂傳來一聲,「過來。」
簡短的二字,卻像是窗外的雨水,滴滴點點打在花瓣上,平添幾分驚心動魄之意。
裴嬌終是沒忍住抬眸看向他。
那似是一名狐族男子,相貌較為普通,最多稱得上一句清秀,隻是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眼自然深邃,卻有著不符合這張平庸的臉的華光瀲灩。
他以緋紅的折扇抵著下頜,定定看向她,挑眉道,「有膽子失禮,沒膽子過來?」
裴嬌握緊拳頭,慢慢湊過去,卻聽見他淡淡道,「趴下。」
裴嬌目光從身旁那些妖族隨身攜帶的鐵棍和鞭子上劃過,心裡咯噔一下。
這是要打她?
她默默閉上眼,心裡發誓,不管如何折磨她,她都不能出聲,不能拖這些小姑娘後腿。
心裡忐忑不安的她卻直覺脊背處一重。
她睜開眼,才發覺這狐族將手臂搭在她的背脊上,依靠著她,百無聊賴,顯得神情有些懨懨。
裴嬌後知後覺……這是把她當做人形扶手了?
她剛感慨,這妖族還沒那麼過分,下一瞬,她便清清楚楚地瞧見他懶散地牽起袖擺,將桌上糕點澆上糖漿。
奇怪……怎麼總覺得這布菜的姿勢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裡見過?
由不得她多想,熱烘烘的香氣傳來,她肚子又不爭氣地叫了一聲,她咬牙切齒,忽覺這才是世上最可怕的酷刑。
太餓了,她感覺自己要昏厥了……
她屏氣凝神,口中又將龍吟劍訣背了一遍。
甚至為了徹底摒棄心中雜念,她還特意出題來考問自己,腦中開始自問自答起來。這才摒棄了外頭的誘惑。
這時那狐妖興致缺缺地審視著盤中的糕點,他輕聲「嘖」了一聲,隨後指尖撚起,不由分說地塞進她嘴裡。
裴嬌鼓起腮幫子,對上他的視線,他唇角微抬,「賞你的。」
裴嬌生怕他後悔,立刻胡亂地嚼了幾下,隨後一鼓作氣地吞入腹中。
狐妖半撐著下頜,饒有興味地問她,「味道可好?」
說罷,瞧見她鼓鼓囊囊的半張臉,竟又生出幾分興致,像是逗弄寵物般又拿了一塊餵到她嘴裡。
裴嬌也想著自己要有誌氣一點,應該拒絕這種侮辱性的施舍。
可是她明白,就自己這小身板,若是再不吃點東西,別說出幻境了,怕是馬上就要餓死在這裡邊。
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向惡勢力隱忍和屈服都是暫時的!
這麼想著,她的心虛感就少了許多。
她躲在他寬大的袖擺之下,小口小口迅速消化著糕點,速度卻極其快。
狐妖氣定神閒道,「多吃點。」
她毛茸茸的腦袋不住地點。
緊接著,他露出一抹溫柔的笑,折扇從她圓滾滾的肚皮上隔著一層衣物輕輕拂過,淡聲道,「吃飽了,好上路。」
「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