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看風月(1 / 2)
十三
「為什麼不做康復訓練了?」
「不為什麼。」
「之前明明做得好好的,怎麼忽然變卦了?」
「有些人說好每天來找我的,不也中途變卦了?」
葉知春的口齒越發伶俐,即使眼圈泛紅,也絲毫不影響還擊。她翻過身來,從背對袁山河的姿態變成正對他,想瞪上一眼,卻在視線觸及他的一瞬間愣住了。
「你怎麼……」
怎麼瘦成這樣了?
本來就單薄如紙,這才幾天不見,像是又脫了一層皮。
這下顧不得蠻橫了,葉知春慢慢坐起身來,怔怔地望著他:「你病了?」
「住在這棟樓裡的,誰敢說自己沒病嗎?」袁山河一如既往的輕描淡寫,「放心,不是什麼大問題,死不——」
話音未落,半空中伸來一隻纖細的手,準確無誤捂住他的嘴。
「不許胡說。」
她的手很涼,觸及他的麵頰、唇瓣,帶來一陣奇異的戰栗,不知是因為溫度還是別的什麼。
袁山河難得失神。
還是葉知春率先意識到這個姿勢不妥,很快縮回手去,把臉轉向一邊。
「你又知道我不做康復訓練了,我媽去找你搬的救兵?」
病房裡亮著一盞昏黃的夜燈,窗外是無邊夜色,半座城市的燈火闌珊。
袁山河有些站不住了,想去沙發上坐坐,卻被葉知春叫住:「坐這吧。」
她掀開被子,露出床沿來。
「嘴唇都發紫了,上來。」
袁山河:「……」
袁山河:「葉知春,我是個男人。」
「知道。」
「知道還邀請我上床?」
「嘶——話怎麼說得這麼難聽?這不當你是知己嗎?知己是沒有性別的。」葉知春臉不紅氣不喘,「何況看看你這臉色,這小身板,誰信你能對我做點什麼啊?」
男性尊嚴受到質疑,按理說該惱怒的,但袁山河失笑,也不去計較這許多,輕輕掀開被子,盤腿坐在了床腳。
他本就不是個拘泥於條條框框的人,交往多半隨心。
何況這衰敗的身體真的經不起折騰了,一路拖著它從十四樓來到十三樓,也扶牆歇了不止一次。
他感到寒冷,所以鑽進了被窩。
兩人麵對麵坐著,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彼此。
「為什麼不做康復訓練?」
良久,葉知春才說:「我不想出院。」
話一出口,像是怕他誤會,她迅速補充道:「當然,我不想出院跟你沒關係,你可別自作多情。」
袁山河低聲笑笑:「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葉知春抬眼盯著他,嘴唇緊抿,「你什麼都不知道!」
沒有人知道葉知春在想什麼。
醫生不明白,護士不明白,就連母親也不理解。
哪有不想出院的病人?
隔壁病房上個月住進來個偏癱的男生,年紀和葉知春差不多,因一場高樓墜物事故腦部受傷,半身不遂。
今天白天,葉知春坐在床上發呆,忽然察覺到有人在看她,回頭發現男生坐在輪椅上,隔著病房的玻璃門與她四目相對。
她從未與他說過話,但也聽說過他的事跡,與她相比也不遑多讓。
據說十三樓的醫護人員都快崩潰了,好不容易快送走「公主」,居然又來了個「王子」。
「王子」麵色陰鬱,隔著玻璃看她良久,最後推著輪椅轉身離開。
葉知春看懂了他的歆羨。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圍城》裡的一句話:「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裡的人想出來。」
無法出院的人渴望踏出這逼仄的病房,而她卻寧可囚困於此。
葉知春低頭凝視著被單上單調的條紋,良久才反問:「出院了,我又能去哪裡?」
袁山河沒說話。
「他們治好我了嗎?就這樣也能叫做完全康復了?」
葉知春伸出手來,動動十指,它們看上去呆滯僵硬,與靈活沒有半點關係。
她自嘲道:「看看這雙手,你能想到報道裡曾經描述它們被老天爺施與魔法嗎?」
入院以前,葉知春是個大提琴手。二十七年說長不長,說短也湊夠三分之一的人生了。在這三分之一的人生裡,她從未想過除了大提琴以外的生活方式。
「出去乾什麼?」
她反復詰問自己,也詰問袁山河。
「他們沒有治好我。」她重復著這一句,側頭望向窗外的世界,「他們沒有治好我……」
所有人都說,你還這麼年輕,出院之後能夠開始新生活,多好啊。可是沒人告訴她,這雙手連東西都拿不穩,又該怎麼彈琴。而失去大提琴的葉知春,到底能做什麼。
一室寂靜,唯有昏黃的光暈傾瀉一地,女孩的影子在晃動。
袁山河聽見她沉重的呼吸,知道她哭了。
說來奇怪,住院的這一年裡,他無數次聽說,也親眼目睹了她的崩潰,每一次都如天崩地裂,鬧得十三層人仰馬翻。
他同情過,震撼過,也訝異於這樣單薄瘦弱的身軀裡竟有用不完的力氣,她的悲痛是實打實的,撞擊眼膜。
可這是第一次,葉知春靜靜地坐在對麵,側頭望著窗外的世界,無聲地哭。
她沒有喊痛,也沒有求救。
袁山河知道,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救得了她。他曾想盡他所能,分擔一點她的痛苦,遺憾的是,今後的路她隻能自己走了。
不僅是因為他對此無能為力,還因為他連自己都幫不了。
這樣的念頭讓他也呼吸沉重。
他們之間還有幾個這樣的夜晚?